陳明初剛將腦袋探出去,心中卻是忽然一驚。
不對。
他方才一開始喊話的時候,盛叔玉的回答分明是聽出來他是陳明初的,為何忽而說不確定他是誰?
有詐!
幾乎是下意識的,陳明初腦袋向左側靠墻處一偏。
一聲槍響。
子彈擊中了陳明初的耳垂。
確切的說是擦著耳朵掠過,堪堪掃到了耳垂。
這一瞬間,陳明初甚至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
他整個人怔怔的,右手摸向耳垂,入手是血淋漓。
啊!啊!
此時此刻,陳明初才感覺到疼痛,他慘叫一聲。
這實際上也并非全是因為痛的叫喚,是驚恐!
方才若非他下意識腦袋偏了偏,被子彈擊中的就是他的腦殼了。
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巨大驚恐瞬間彌漫陳明初的整個神經感官。
他的腦門滿是細密的汗珠。
巨大的驚恐過后,是前所未有的恨意。
“開槍!開槍!”陳明初躲在窗臺后,歇斯底里的喊,“生死不論!”
“嘿!”程千帆心中嘿了一聲,盛叔玉這家伙果然是個精細鬼。
他方才就覺得盛叔玉忽而說對方不是陳明初,這話有些問題。
果然是有問題的。
不過,便是程千帆一開始也只是猜測盛叔玉此言似別有用心,卻也沒有料到盛叔玉如此果斷,三言兩語就定下了此誘使陳明初露頭,創造擊斃此獠的機會。
只不過,可惜了,陳明初似乎只是受傷了,且聽那歇斯底里的喊話聲音,似是中氣還足,盛叔玉機敏定下的計策沒有成功。
可惜了。
盛叔玉心中嘆息一聲。
他本想著此計能夠趁機除掉陳明初,如此,即便是此番殉國也夠本了。
卻是沒想到那廝如此機敏,腦袋剛探出來就縮了回去。
不過,對于他而言,現在已經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刻。
密集的子彈向他的藏身之處襲來。
壓迫的他根本抬不起頭。
“活捉盛叔玉者,賞一千日元!”
“殺死盛叔玉的,賞八百日元!”
董正國扯著嗓子喊道。
喊出這個賞格,他是經過仔細考慮的。
剛才盛叔玉誘騙陳明初冒頭后的那一槍,把董正國也嚇了一跳。
他能夠理解陳明初的憤怒。
不過,對于陳明初的生死不論的命令,他不能全部認同。
只是,陳明初畢竟是這次行動的一線總指揮,他又不能不聽。
故而,董正國喊出了活人一千,死人八百的賞格,兩個賞格差距并不大,這也不算是太過忤逆陳明初的命令。
董正國這么做,實際上是暗示活的盛叔玉和死的盛叔玉價值還是不一樣的,只不過,他無法確定自己的這種暗示,手下人能不能明白。
或者說,即使是心中明白,這幫家伙會不會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
畢竟,打死盛叔玉更容易,危險更低。
“什么玩意。”董正國在心中不禁暗罵一聲。
他發現自己剛才那么喊,根本沒有任何作用,手下皆是趴在地上射擊,沒有人會試圖勇敢的抵近盛叔玉。
陳明初的一句‘生死不論’,給了所有人不必冒險活捉的理由。
盛叔玉悶哼一聲。
他方才開槍還擊的時候,身形暴露在槍口下,肩膀中了一槍。
“我打中了。”一名特工高興的歡呼一聲。
“好樣的。”陸飛沖著自己的手下喊道。
他帶人從側翼迂回,正是他的一名手下一槍擊中了盛叔玉的右肩膀。
“盛叔玉,你中槍了,跑不掉的!”陸飛也立刻喊道,“投降吧,你我曾是袍澤,我保證你的安全。”
“你是哪個?”盛叔玉喊了句。
“陳組長,我是上海站行動隊的陸飛。”陸飛喊道,他喊的是盛叔玉曾任特務處法租界情報組組長的官職。
砰砰!
盛叔玉朝著陸飛喊話之處連開三槍。
“側恁娘!”陸飛悶哼一聲,破口大罵,“打,打死個癟三!”
他沒想到盛叔玉同樣的技倆用了兩次,剛才竟然也是故意吸引他說話,方便其定位開槍。
盛叔玉這幾槍沒有擊中他,卻是有一槍打在了他面前地面上,濺起的石子磕破了他的額頭。
砰砰砰砰!
砰砰!
盛叔玉面對對方密集的火力,他不敢冒頭,只能迅速抬手開一槍,然后迅速縮手。
“他還有幾發子彈?”董正國低聲問身邊的手下。
“四五發子彈。”手下仔細計算了一番說道。
他趁機向董正國靠近,腦袋撤在董正國的身后,悄悄的以董正國當了擋槍子的,繼續低聲說道,“從聲音上看,盛叔玉用的是毛瑟手槍,很大可能是十發彈匣,而盛叔玉至少開了十五六發子彈了。”
“就是說,他打完了一個彈匣,備用彈匣也開了四五槍了。”董正國沉吟說道。
曾經的中統王牌特工‘大副’,也有著豐富的淪陷區行動經驗,一般而言,行動的時候,身上至多會帶一個備用彈匣,多了不方便攜帶,此外最重要的是,倘若被敵人包圍,帶兩個備用彈匣和一個備用彈匣幾乎沒有區別,根本不可能給你那么長的抵抗時間的。
“盛叔玉,你還有四發子彈。”董正國喊道,“你子彈快沒了,束手就擒吧。”
砰砰!
回應董正國的兩聲槍響。
“少廢話,老子彈藥充足著。”盛叔玉‘囂張’的喊道,“不怕死的就上來。”
他的心中則是一沉。
對面那個不知名的七十六號小頭目竟然算的精準,剛才他的槍里確實是只有四發子彈了,現在還剩下兩發子彈。
盛叔玉深呼吸一口氣,他咬牙,咬牙。
終于,下了狠心,張開嘴巴,將槍管塞進自己的嘴巴里。
他準備開槍自戕!
盡管槍里還有兩發子彈,盛叔玉沒有選擇再開一槍,留下最后一發子彈再自盡。
此時此刻,對于他來說,能不能多開一槍,多給敵人制造殺傷已經不重要了。
他不能活著落在七十六號的手里,這才是最重要的。
盛叔玉雖然沒有見識過七十六號的刑訊室是什么樣的,但是,七十六號那幫家伙中有很多是前中統、軍統人員,他自然清楚這幫人的刑訊手段。
更何況,這些年來落在他盛叔玉手里的日本人、漢奸、紅黨也是不少,他親自審訊過,更是深知刑罰之殘酷,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挺過嚴刑拷打。
盛叔玉真的擔心若是只留一顆子彈,萬一子彈卡殼了,那就后悔莫及了。
所以,他決意提前送自己上路。
閉上眼睛,盛叔玉一狠心,就要扣動扳機。
一聲槍響。
程千帆一直在等待,他沒有盲目、倉促開槍介入戰事。
他在等。
他在等行動二組的手下。
程千帆趴在屋頂一直在觀察戰斗局勢,確切的說是觀察敵情。
陸飛被盛叔玉喊話后,自報家門。
董正國的聲音,程千帆是較為熟悉的。
七十六號派了前特務處上海站行動隊的陸飛,以及中統蘇滬區的王牌特工‘大副’董正國帶隊行動。
從槍聲以及人員動靜來看,董正國所部大約還有十二三人,陸飛所部大概還有十三四人。
這就是至少二十五人的當面之敵。
此外,剛才從枇杷弄的橋邊殺將而來,程千帆以此判斷七十六號在附近重要路口、橋梁也必然有人員把守。
即便是最小化的估量的話,敵人的數量也在三十人左右。
故而,程千帆一直沒有貿然動手。
他非常清楚自己目前最大的威脅是什么:
出其不意!
最好是能夠等到手下趕到,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如此方有一絲營救、突圍希望。
只要盛叔玉沒被抓,他都不能焦急動手,且需要忍耐。
至于說盛叔玉在他動手之前不幸中槍殉國,那只能說是盛老兄運氣不好,如此的話他也不必出手了。
不過,聽到董正國說盛叔玉子彈不多,只剩下四發子彈了,盛叔玉這邊就砰砰開了兩槍,程千帆立刻心知不妙:
他是了解盛叔玉的,這家伙雖然傲氣,卻是確實頗有本事,且是一個精細的家伙——
倘若盛叔玉子彈還尚足夠,這個家伙必然會悶聲不吭,讓敵人誤以為他子彈不多了,然后在敵人蠢蠢欲動的時候,他再突然猛烈開火,必然能給予敵人最大化之殺傷。
現在,董正國話音剛落,盛叔玉啪的就開槍了,還是連續兩槍,這反而說明盛叔玉槍里子彈確實是不多了。
這種情況下,程千帆瞬間就擔心起來,他是了解盛叔玉那家伙的,他擔心盛叔玉開槍自戕!
倘若盛叔玉被七十六號特工殺害,程千帆可以掉頭就走,為抗日死于敵手,無論是他還是盛叔玉,都早有準備,況且他并非見死不救,只是在等待時機而已,倘若盛叔玉運氣不好死于敵手,這就是命,是他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殺敵男兒的命!
此后再為盛老兄報仇就是了。
但是,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盛叔玉開槍自戕!
程千帆知道自己很冷血了,或者說,經歷了那么多令他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特別是先后送麥子同志、陳默兄弟上路,他曾經不止一次的問自己,是不是已經是一個沒有人性的冷血動物了!
但是,那種情況下,他沒有任何辦法,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
現在不一樣,他無法做到眼睜睜的看著盛叔玉自戕。
故而,盡管特情組行動二組的手下還未趕來,程千帆沒有再猶豫,他果斷開槍。
這一槍,瞄準了一個蠢蠢欲動的特工。
此人剛才探出了半個腦袋。
程千帆果斷開槍射擊,子彈精準的命中了此人的左側太陽穴,此人趴在地上不動了。
砰的一槍。
正準備扣動扳機的盛叔玉嚇了一跳,非是怕死,實乃是他聽到并且判斷出這一槍是從他頭頂的屋頂上響起的。
是敵人?
盛叔玉立刻否決了這種可能性。
倘若是敵人,他們會選擇突然偷襲他,這是最有可能活捉他的辦法,而不是就這般突然開槍,而且從槍聲中判斷,子彈是從頭頂射出,射向他盛叔玉的對面之敵的。
那么,是援軍?
盛叔玉不確定。
盡管他此前同上海區程續源有過見面,但是,程續源并不知道他的落腳點。
至于說程千帆那邊,亦然。
故而,盛叔玉一時之間想不到誰會來救自己。
一個嘶啞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
“這么多人打一個,俺圖和林可看不慣!”
話音未落。
此人再度開槍。
并且是連續開槍。
程千帆連續三槍,一槍一個敵人,其中兩名特工直接頭部中彈,當即斃命,另外一人身體動了下,子彈擊中了他的脖子,沒有當即死亡,發出慘叫聲。
“房頂有人!”
“小心!上面有人!”
“躲開!”
從房頂突然來的襲擊,打了地面上包圍盛叔玉的特務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來自‘空中’的襲擊,以至于幾乎是被程千帆三槍制造了兩死一重傷的殺傷!
“開槍!”
“房頂!開槍!”
陸飛嚇了一跳,那個脖頸中槍的倒霉蛋就是他身邊的手下。
陸飛絲毫不懷疑對方更想要殺他,他之所以沒有挨槍子是因為他額頭受傷后,心中驚懼之下一直縮在電線桿后面,如此才沒有給襲擊者開槍射殺的機會。
其他特務也快速反應過來,紛紛向房頂開槍射擊。
程千帆連開三槍后,沒有絲毫的猶豫,他一個沿著屋瓦順勢的下滑,完全避開了隨后那劇烈襲來的子彈。
隨后,他隨手拿起身旁的一片碎瓦片,打水漂一般橫向扔出去。
瓦片在屋頂上跐溜,發出連續的聲響,就如同有人在上面疾速奔走一般。
“在那!”
“打!”
子彈打在瓦片上發出嘩啦嘩啦的碎響聲。
程千帆則趁機貓腰向另外一側疾行。
“那里!”
有特務注意到了他,竟然站起來舉槍要射擊。
程千帆抬手就是一槍。
子彈擊中此人的腦袋,這名特務頓時栽倒!
沒有絲毫的停頓。
程千帆腳下繼續疾行奔走,手中毛瑟手槍砰砰砰的連續開火。
啊啊啊!
下面死傷不斷加劇,慘叫聲連連。
“你不是什么圖和林,你是肖勉!”下面,董正國突然扯著嗓子喊道,聲音中帶著振奮、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