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小翼推開窗,他看那天空中厚重的云層。
他的心中卻是雀躍的。
他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那道門,一直以來的懷疑有可能得以驗證。
內藤小翼此前將研究重點放在舅舅長友寸男遇刺案,以及谷口寬之教授遇刺案件的調查上。
不過,卻并無太多進展。
這兩件案子給內藤小翼的感覺很奇怪,就好似兩起刺殺案都是突然發生的,打個比方:
就類似如,對方突然決定對目標動手,然后便是堅決的刺殺行動。
正因為是突然動手,所以導致想要從刺殺案件本身追溯調查,實際上線索并不多。
內藤小翼研究這兩起案件很長時間了,他不得不承認,宮崎健太郎和這兩起案件共同的聯系就是,宮崎健太郎是舅舅以及谷口寬之的學生。
除此之外,他并未發現有其他可疑的證據指向宮崎健太郎。
故而,現在內藤小翼將調查的重點放在鄒氏診所那位逃走的鄒醫生身上。
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內藤小翼細致入微的調查,他終于發現了一絲線索。
內藤小翼本來也并未懷疑什么。
不過,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細節,這位鄒醫生的書桌上有好幾本書都來自同一家書店:
福園路的廣華書店。
這幾本醫書后面的簽章都是廣華書店的售貨章。
當然,即便是這般,也似乎并無異常,人一般都有去相熟的店鋪去購買物品的習慣,譬如說他內藤小翼就習慣去春鶴居酒屋喝酒。
不過,內藤小翼不放過任何細節,他遵循一個原則:
當你下意識的發現了某些共通點,或者是覺得有某些物品吸引了你的注意力的時候,那就繼續深挖。
內藤小翼派人去暗中調查福園路的那個廣華書店。
不調查不知道,很快,廣華書店的情報反饋回來了——
廣華書店的掌柜是紅黨!
此人被人向巡捕房檢舉揭發,就在巡捕房來抓人的前腳,這位書店掌柜倉皇逃離。
內藤小翼精神一震,他知道,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于千百線索中深挖,終于有所發現了。
鄒氏診所的鄒醫生是紅黨。
廣華書店的掌柜也是紅黨。
此外,兩人都是被人檢舉揭發。
又都是在巡捕來抓人前倉皇逃離。
感覺太熟悉了。
內藤小翼立刻安排人調查,當初具體是巡捕房哪一部分去抓捕廣華書店掌柜的。
打探的結果就是——是中央巡捕房的三巡和二巡聯手辦案。
而下達抓捕命令的正是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程千帆!
內藤小翼精神振奮,且不說這算不算宮崎健太郎有問題的證據,單單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竟然都能牽扯到宮崎健太郎的身上,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他不認為這依然還能夠用巧合來形容。
內藤小翼立刻深入調查福園路廣華書店紅黨潛逃案。
查勘得來的情報顯示,之所以廣華書店的紅黨能夠成功潛逃,蓋因為有人通風報信。
這個人就是中央巡捕房二巡的巡官伏志毅。
在廣華書店紅黨成功潛逃后,伏志毅假稱是要出公差,帶著家小逃離上海。
內藤小翼仔細研究了這起泄密案。
泄密者是中央巡捕房二巡巡官伏志毅,而根據內藤小翼所掌握的情況,在中央巡捕房程千帆的嫡系是三巡,此人對二巡的掌控較為一般,伏志毅本身又是二巡巡長梁遇春的心腹,梁遇春此人和程千帆素來不和。
從表面來看,泄密案似乎是和程千帆沒有什么關系的。
不過,內藤小翼不這么看,他的想法是,誰說只有關系好的手下才是同黨了?
相反,為了避嫌,同黨之間反而會刻意疏遠。
順著這種想法,內藤小翼有了一種猜測:
正是因為伏志毅不是程千帆的親信手下,沒有人會懷疑這兩人之間有什么關系,所以,程千帆才會在關鍵時刻安排伏志毅參與這次抓捕行動,以此來達到讓伏志毅知曉抓捕行動,并且成功通風報信的目的。
內藤小翼越想越是覺得確實是存在這種可能性的。
不過,他的腦子有些凌亂,蓋因為內藤小翼此前一直懷疑宮崎健太郎是同重慶方面合作的,因為舅舅長友寸男就是死在軍統上海站的手中。
不過,現在隨著他對鄒氏診所紅黨案以及廣華書店紅黨案的深入調查,種種線索指向宮崎健太郎似乎和紅黨有聯系的可能性更大。
這令內藤小翼有些困惑。
他左思右想,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宮崎健太郎并非和重慶方面合作,他也并非是中國紅黨——
宮崎健太郎極可能是紅色國際的人,或者更可能是日本紅黨的人,重慶方面自然是愿意同潛伏在帝國內部的日本紅黨取得聯系并且合作的,至于說紅黨那邊,無論是紅色國際還是日本紅黨,他們和中國紅黨的合作都屬于正常行為。
心中起了這種懷疑和判斷,內藤小翼愈想愈是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大。
因為,按照這種判斷,那么此前很多想不通的關節都通透了,很多事情都能夠得到較為合理的解釋。
舅舅長友寸男遇刺案:宮崎健太郎不知道通過何種途徑得知了舅舅的真實身份,宮崎向重慶方面發送情報,重慶方面自然不會放過除掉一名帝國高級軍事教官的機會。
谷口寬之遇刺案件:作為宮崎健太郎的恩師,谷口寬之對宮崎健太郎必然是非常熟悉和了解的,有可能是谷口寬之發現了宮崎健太郎和日本紅色有牽扯,因此宮崎健太郎果斷痛下殺手。
至于說鄒氏診所紅黨案和廣華書店紅黨案,則說明宮崎健太郎和這兩個地點,甚至是和鄒醫生以及書店掌柜是認識的,最起碼是有某種秘密的聯系,故而當這兩處暴露、面臨被抓捕的局面的時候,宮崎健太郎使用手段暗中安排人通風報信。
內藤小翼愈是揣摩,愈是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宮崎健太郎同廣華書店以及鄒氏診所之間的暗中交叉點。
一旦找到除了兩次抓捕事件之外宮崎健太郎同這兩個紅黨之間有交叉聯系,那么,他便可以將宮崎健太郎這個帝國叛徒的身份定死!
叮鈴鈴。
內藤小翼拿起電話話筒,“我知道了。”
幾分鐘后,內藤小翼以身體不適為由向今村兵太郎告了假,急匆匆離開。
坂本良野撥開百葉窗,看了內藤走出總領事館大樓,上了一輛小汽車離開。
他輕輕搖搖頭,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話筒。
程千帆掛了電話。
他點燃一支香煙,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電話是坂本良野打來的,并無他事,只是閑聊。
在掛電話前,坂本良野抱怨了一句:
內藤君又請假了,這使得坂本良野不得不接手內藤手頭沒有處理完的工作。
十幾分鐘后,豪仔來到辦公室匯報工作。
“帆哥,內藤小翼動了。”
“是哪一個?”程千帆扔給豪仔一支煙,問道。
他此前吩咐豪仔去做的事情,就是查清楚內藤小翼現在正在調查什么。
程千帆非常清楚內藤小翼的可怕。
甚至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不怕敵人聰明,不怕敵人狡猾,不怕敵人陰險狡詐,最怕的反而是內藤小翼這種一根筋,或者說,也許內藤小翼有敏銳的直覺,感知到他有問題,但是,最令程千帆忌憚的始終是內藤小翼的這股韌勁——
能夠成為今村兵太郎的重要助手,內藤小翼顯然很聰明,聰明,有韌勁,還有能力,被這樣的人盯上,簡直是如芒刺背!
程千帆無比確信,內藤小翼不除的話,他的身份早晚被這個日本人揭穿。
這種人,不但必須要除掉,而且要快,越早越好,他實在是擔心,是對未知的擔心,他不確定內藤小翼跟蹤、調查他這么久,有沒有查到什么,也許內藤小翼現在依然沒有查到什么,也許距離揭穿他的身份很近很近…
故而,程千帆安排豪仔去調查內藤小翼去查什么,不是為了補缺補差,而是知道內藤在查什么,他這邊好安排魚餌吸引內藤出來。
“角頭。”豪仔說道,“內藤小翼好像是在調查之前福園路廣華書店的案子。”
“廣華書店?”程千帆思索片刻,露出恍然之色,皺眉問道,“是伏志毅那個囊球的通風報信,放走了紅黨的案子?”
“就是那件案子。”豪仔點點頭,疑惑不解,“也不知道內藤為什么要查這件案子。”
“角頭…”程千帆說道。
“角頭就是向巡捕房檢舉廣華書店的那個三光碼子。”豪仔說道。
“我想起來了。”程千帆點點頭,“他是大頭呂手下的包打聽,是角頭的一個兄弟認出來報紙上的紅黨。”
說著,程千帆右手摸著下巴,露出沉思之色,“奇怪,內藤調查這起案子做什么?”
“屬下也想不通。”豪仔說道,“打探到內藤的人在查那件案子,屬下就找了角頭當魚餌。”
程千帆微微頷首,對于豪仔的應對感到滿意。
“你去告訴大頭呂一聲。”程千帆說道,“魚下鍋了,可以吃了。”
“是!”
豪仔離開后,程千帆輕輕抽煙卷,他的后背已經泛出冷汗。
在豪仔匯報說內藤小翼在調查廣華書店的紅黨案時候,程千帆立刻敏銳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威脅——
內藤小翼都查到了廣華書店的案子,他不認為以內藤的能力和執著會沒有注意到鄒氏診所的案子。
‘包租公’同志和‘蒲公英’同志之間的交叉點就是——‘火苗’同志。
他不知道內藤因何會想到調查廣華書店紅黨案件的,現在的情況就是內藤對廣華書店紅黨案感興趣了。
這是極為危險的訊號。
因為程千帆知道內藤一直是沖著他來的,現在內藤在調查廣華書店紅黨案件,這是否意味著內藤認為他和廣華書店紅黨案有什么牽扯?
程千帆不確定內藤小翼查到了哪一步了,他最關心的是內藤小翼是否將他所查勘到的情況向長官匯報過。
程千帆傾向于判斷是沒有。
因為,內藤小翼若是查到切實有力的證據,應該會第一時間向今村兵太郎這個直屬長官匯報。
如此的話,今村兵太郎根本不會告知他審訊小島真司的結果,不會告知他內藤小翼是幕后主使,更不會默許他對內藤小翼動手。
此外,倘若內藤小翼已經大有收獲,角頭這樣的小角色對于內藤的吸引力也將大大減弱,也許內藤依然會親自審訊角頭,卻不會如此迫不及待的一下子便被引出來了。
至于這是否是今村兵太郎和內藤小翼聯手引蛇出洞?
程千帆直接排除了這種可能性,因為這種引蛇出洞引不出真蛇——
他對內藤小翼動手,完全是憤恨出手,此乃私人恩怨!
想及此處,程千帆長出了一口氣,直覺和經驗告訴他,事情還好,還算及時。
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他需要做好應對準備。
“內藤先生。”
“說吧,查到什么了。”
“廣華書店紅黨案是一個叫角頭的三光碼子向巡捕房舉報的。”一身短打裝扮的男子說道。
“這個我知道。”內藤小翼皺眉說道,他看了張笑林的這個手下一眼,“說重點。”
是的,這個人是張笑林的手下,內藤小翼充分團結了和‘小程總’有仇的人員,他知道張笑林和程千帆有仇,便找上了張笑林,因為內藤小翼很清楚,要打探情報,青幫的地頭蛇是不二人選。
而張笑林得知有日本人要暗中調查程千帆,自然大喜過望,愿意合作。
“有傳言說,這個角頭知道這件案子的一些不為人知的內情。”短打裝扮男子說道。
“人在哪里?”內藤小翼立刻來了興趣,問道。
“已經抓住了,送到泰達公寓了。”
“很好。”內藤小翼滿意的點點頭。
他心情不錯,他有一種直覺,此行必有重大收獲。
徐家匯路。
泰達公寓。
大頭呂帶了一隊巡捕敲開了泰達公寓的一個房間門。
“巡捕搜檢。”一名巡捕喊道。
屋內。
兩名新亞和平促進會的手下對視了一眼,兩人并未驚慌。
個子瘦削的男子惡狠狠的瞪了耷拉著腦袋的角頭一眼,“不想死的話,知道該說什么吧。”
“知道,知道。”角頭連忙說道。
門開了。
大頭呂冷冷的打量了一眼。
角頭和兩個陌生面孔圍坐桌子,桌子上胡亂扔著撲克牌。
“角頭,你在這做什么?”大頭呂問道。
“打牌。”角頭訕笑著起身,“呂巡長,這不,和朋友玩兩把。”
“生面孔啊。”大頭呂掃了另外兩人一眼。
“呂巡長。”另外兩人也趕緊起身。
角頭則趕緊從其中一人手中接過香煙,向眾巡捕敬煙。
他忽而有些疑惑,大頭呂手下的這些巡捕他都認識,怎么今天大頭呂帶的這幾個巡捕都是生面孔?
幾乎是與此同時,早就暗中來到此三人身側的巡捕,兩人一組驟然暴起,從身后分別捂住了三人的嘴巴,匕首在脖頸上一劃。
半小時后。
內藤小翼在兩個新亞和平促進會手下陪同下來到了房間門口。
什么味道?
內藤小翼吸了吸鼻子,眉頭皺起來,他聞到了血腥氣。
“不是說等我來了親自審訊的嗎?”內藤小翼冷哼一聲,質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