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何出此言?”程千帆驚詫無比,問道,“我何曾抓過你的手下?”
“程副總。”李萃群聲音提高,怒聲道,“我的人在被你抓捕之前,已經向你表露過身份。”
“啊,難道是…”程千帆訝然說道,“你是說事涉郵差被槍殺之案,因此被我抓起來的那一伙人?”
李萃群呵呵兩聲。
“原來他們真的是學長的人啊。”程千帆卻是突然冷哼一聲,“我還以為他們是亂講誆騙與我呢。”
說著,程千帆聲音陡然提高,冷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確實是程某人的不對了,不知道他們竟然真的是李先生的人。”
李萃群眉頭緊皺。
程千帆這個家伙這句話不對勁,不僅僅又開始陰陽怪氣,甚至連稱呼也從學長變成了‘李先生’。
“程副總。”李萃群說道,“我的人正在執行特殊任務,卻因為被程副總下令逮捕,以至于身份暴露,這件事還請程副總給李某人一個合理的解釋。”
“解釋個屁!”程千帆突然破口大罵。
電話那頭的李萃群直接愣住了,顯然是萬萬沒想到程千帆竟然直接罵人。
“李先生,程某有一事不明,敢請問——”程千帆幾乎是咬牙切齒,恨聲說道,“不知道程某人何時得罪了李先生,竟要謀害我之性命?”
李萃群愣住了。
“李萃群!枉我一直以來視你為學長,處處尊敬,是我程千帆瞎了眼了!”程千帆罵道,“好自為之!”
聽著程千帆的憤怒聲音,然后是電話那頭的忙音,李萃群皺眉,愣住了。
他覺得莫名其妙。
“腦西搭牢!”李萃群罵道。
這個人簡直就是神經病,抓了老子的人,攪了己方的一次行動,現在還沖著老子發火!
“腦西搭牢!”李萃群又罵了句,他看向身旁的胡四水,“這個程千帆,簡直是豈有此理,他竟然說我要謀害他,還警告我好自為之。”
李萃群越說越氣。
得了汪填海派系的接納和重視,日本人那邊也開始愈發重視他們,現在正是憋屈了半輩子的李萃群開始意氣風發的時候,今天卻被程千帆在電話里這般怒罵,以及警告,李萃群心中自然極度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程千帆竟然懷疑他李萃群要謀害他!
李萃群最受不得被人冤屈。
“主任。”胡四水卻是表情嚴肅,“程千帆這個人是非常怕死的,他不會再這種事情上亂講。”
“什么意思?”李萃群不滿說道,“難道我夢里下令對他程千帆動手了?”
“主任,我沒別的意思。”胡四水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程千帆真的誤會了主任,那么,我們一定要做好防備了,這個人是屬鴨子的。”
“鴨子?”李萃群一愣。
“是啊,鴨子,不是說鴨子是非常記仇,有仇必報的嘛。”胡四水說道。
那他娘的叫做睚眥必報!
李萃群拍了拍額頭,看著一臉茫然的胡四水,他卻是忍俊不禁的笑了。
這一笑,怒氣也散了幾分。
胡四水說程千帆誤會自己對他有謀害之心?
李萃群開始琢磨這件事。
等一下,程千帆剛才在電話里,這個家伙的態度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發生變化的?
是了!
是自己這邊確認被抓的人是自己的手下之后。
董正國?
李萃群扶額,他搖搖頭。
他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問題正出在董正國的身上,確切的是出自前中統特工‘大副’的身上。
這個董正國此前是中統的特工,代號‘大副’。
是了,‘大副’當時涉及的是程千帆被刺殺的案子。
此人是憲兵隊從巡捕房,確切的說是從程千帆的手里強行引渡來的。
‘大副’被巡捕房抓捕的時候身中多槍,險些喪命。
后來日本人的醫院救活了大副,然后一番拷打后,這個人倒是嘴硬,一直沒有開口。
是李萃群打聽到日本人手里抓了這么一個人,他親自去刑訊室里見到‘大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好言相勸,最終成功說服‘大副’投誠的。
李萃群苦笑一聲,問題就在這里了。
董正國主持了中統針對程千帆的一次刺殺行動。
當初若非日本人強行從巡捕房索要了董正國,恐怕這個人早已經被程千帆大卸八塊了。
現在,董正國成為了他李萃群的手下,并且委以重用。
程千帆這種極度怕死,對于自身安全比什么都看得重要的家伙豈能不多想?
思路捋順了,李萃群的思緒延伸,他隨之也想通了其他一些關節。
程千帆見到董正國的第一眼,應該就認出來了。
想通了這些,李萃群就知道,程千帆下令手下抓捕董振國所部,這絲毫不奇怪。
程千帆若是不借題發揮下令抓捕董正國,這反而才奇怪呢。
而董正國向程千帆提及其乃是他李萃群的人,這反而更加激怒了程千帆。
這也正是程千帆在電話里陰陽怪氣的原因。
更是后來在電話里,這個家伙說出他李萃群要害他的那番話的原因。
李萃群搖搖頭,略一思索,卻是笑了。
他已經初步判斷,自己這個學弟這番話大部分都是氣話,并非要和他翻臉。
這從程千帆雖然下令抓了董正國,卻私下里安排手下將董正國等人移交給了法租界政治處對外聯絡辦公室可見一斑。
不過,現在鬧了這么一出…
李萃群略一思索,他拿起話筒,要了一個電話,“去打聽一下法租界外聯部那邊,看看正國的情況。”
胡四水在一旁看了看李萃群,欲言又止。
“說。”李萃群說道。
“主任,我明白了,董正國那家伙以前要殺程千帆,現在董正國跟著我們做事,所以程千帆才會誤會了。”胡四水說道。
“你倒是聰明的嘞。”李萃群笑著說道。
他對于胡四水的機敏還是比較滿意的,他這邊剛剛提了董正國的名字,胡四水就明白何意了。
大約半小時后,匯報的電話反饋過來了。
這就對了。
掛掉電話,李萃群點了點頭。
手下在電話里匯報說,董正國一伙被繳械后,大部分并未受到苛待,只有董正國,他被巡捕狠狠地收拾了一頓,一只胳膊都被打折了。
然后就在一刻鐘前,法租界政治處外聯部的一個看守借口董正國不老實,將董正國帶出去用鞭子抽。
“這個學弟啊。”李萃群搖頭,苦笑一聲。
一開始董正國被巡捕收拾,這正是程千帆下令抓捕董正國所部的真正原因,這位‘小程總’要報仇懲戒‘大副’。
不過,程千帆是有分寸的,或者說雖然生氣但是還是有理智、給了他李萃群的面子,隨后便將董正國等人交給了外聯部。
至于說現在又安排人用鞭子抽打董正國,很顯然,程千帆和他爭吵后心中不愉,又不好真的和他李萃群翻臉,索性還是只能收拾董正國以發泄怒氣。
李萃群越想越覺得,恩,他不禁覺得自己這個學弟頗為有趣。
“四水,備車。”李萃群朗聲說道。
“是。”胡四水答應道,“主任,去哪里?”
“去薛華立路。”李萃群說道,“去見一見我這位學弟。”
“好嘞。”胡四水精神為之一振,“我這就召集弟兄,帶上大家伙。”
“是要做什么?”李萃群瞪了胡四水一眼,“腦子港特了?我是去賠禮道歉的,又不是殺上門?”
胡四水嘿笑一聲,撓了撓頭。
“還不快去準備。”李萃群笑罵說道。
對于紀云清推薦給他的這個胡四水,李萃群非常滿意。
胡四水能打能殺,夠狠,卻又是直爽性子,腦子里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這樣的人,他用著放心。
“欸。”胡四水答應一聲離開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胡四水的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和得意之色,旋即復為平靜。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中央巡捕房。
副總巡長辦公室。
程千帆這邊掛掉了電話,表情沉靜且嚴肅。
“怎么了?”趙樞理問道,“出事了?”
“沒。”程千帆搖搖頭,“只是有不好的感覺。”
“什么意思?”趙樞理也是表情變得嚴肅,立刻問道。
“我懷疑李萃群那邊應該是在日本人那里得到了什么承諾,或者是要被重用了。”程千帆憂慮說道。
李萃群在電話那頭的態度頗為強硬,這不符合李萃群此前的表現。
也許李萃群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這種態度變化,這是下意識的言語反應,這恰恰能說明一點:
這個人現在在日本人面前得寵,或者說是意氣風發。
“還有一種可能。”趙樞理思忖說道,“李萃群這伙人和汪填海那幫人勾搭在一起了。”
“可能性很大啊。”程千帆思索,表情凝重的點點頭。
他越想越是覺得趙樞理提出的這種可能性極大,無論是丁目屯還是李萃群,作為漢奸,他們再怎么搖頭擺尾,日本人都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們,而在汪填海這些大漢奸這里,他們是有著天然的、更大的利益共存的,故而丁目屯、李萃群向汪填海靠攏的可能性極大。
“你認為李萃群會如何處理這件事?”趙樞理問道。
“我覺得吧。”程千帆思索說道,他點燃了一支香煙,輕輕抽了一口,“他應該會來登門道歉。”
趙樞理微微皺眉,“親自登門致歉?不至于吧。”
剛才他說了那句‘大副’,便是他明白程千帆為何有把握李萃群不會與其翻臉,‘火苗’同志心思縝密,早就抓著李萃群的‘錯處’呢。
不過,盡管李萃群‘有錯在先’,程千帆說李萃群會親自登門致歉,趙樞理還是有些不太相信。
“李萃群這個人…”程千帆淡淡說道,卻是搖了搖頭,沒有再繼續說什么。
捕廳辦公樓天臺。
蘇哲在默默的抽煙。
他看到院子里一個巡捕急匆匆的離開,在院門口乘著一輛黃包車遠去。
他認出了這個人,那是一巡的張若誠。
此人是費佲的朋友。
二樓,走廊里,巡捕們都膽戰心驚,經過程副總和趙探長的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都盡量腳步輕輕,以免觸了霉頭。
趙探長同程副總就周文瑞被殺之案進行了溝通,不過,溝通的過程不甚愉快,兩人似乎是發生了爭執,然后衍變為爭吵。
趙探長憤怒的摔了程副總辦公室的房門,怒氣沖沖的離開。
還有人聽到程副總在辦公室里罵‘側恁娘’。
副總巡長辦公室里,程千帆對著空氣又是幾句粗口。
旋爾,他坐在辦公椅上。
他有七成的把握李萃群會親自來巡捕房登門致歉。
他在思索見到此人的時候該如何應對。
李萃群就如同一條毒蛇。
不,確切的說,是一條毒液極強的毒蛇,譬如竹葉青。
這是這個人在他心中的感覺。
程千帆甚至覺得面對李萃群的時候,他心中的危險和緊張感覺還在拜見上海特高課課長三本次郎之上。
每一句話。
甚至是每一個動作。
每一個眼神。
都要小心,不能露出紕漏。
只是,此時此刻,在思索時候,程千帆眼前仍然會不斷的浮現費佲的目光。
那短暫的兩三秒鐘目光,帶給了程千帆極大的震撼。
那是決然赴死的笑。
是鄙視和驕傲的笑。
還有…還有留戀,應該是有的吧。
這是程千帆第八次直面自己同志的犧牲。
在老廖犧牲那次之前,有三次。
老廖的犧牲是他第四次目睹戰友犧牲。
賣魚橋碼頭,那位不知名的杭州地下黨同志選擇以犧牲自己的方式向同志們示警,這是第五次。
程千帆時至今日猶記得這位同志犧牲前口中呢喃的‘對不起’。
大壯被日軍士兵用刺刀刺死,這是第六次。
麥子同志更是他親自送其上路的,這也是他唯一一次和犧牲的同志有過隱蔽的言語交流。
康二牛的犧牲,是第七次。
費佲的犧牲,是第八次。
每一次直面同志的犧牲,對于程千帆的內心都是巨大巨大的反復的沖擊和折磨。
他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去想,犧牲的同志犧牲了,活著的反而更累。
但是,他又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不敢荒廢。
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負著那么多,那么多人的期待,他要做那么多人的工作。
他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成為了每一方勢力眼中所看到的那一個不一樣的程千帆(宮崎健太郎):
陰險。
狡猾。
狠毒。
貪財。
好色。
貪生怕死。
睚眥必報。
冷血。
毫無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