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同志順利送出往回,我這心里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房靖樺扔了一支煙給王鈞,笑了說道,“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心里此前一直七上八下的。”
王鈞劃了一根洋火,點燃煙卷,吸了口煙,點點頭。
‘火苗’同志傳訊說兵運工作泄露,房靖樺、王鈞等人皆是大驚,如臨大敵。
此次安排阿海同志帶領一小部分人員分散離滬,是暗度陳倉秘密離開,同時也是一種試探,倘若這批同志出了事,則說明內奸叛徒就在上海當地黨組織內部。
“目前來看,消息泄露的源頭可能不在我們這邊,而是在茅山那邊。”房靖樺彈了彈煙灰,說道。
“當然,我們自己也不能放松警惕。”房靖樺停頓了一下,“也不能排除敵人故意放過了這一批,想要抓后面的‘大魚’。”
王鈞拿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火苗’同志的判斷也傾向于內奸在茅山根據地那邊,此人應該潛伏在根據地某個機關單位,并不能直接接觸到重要情報,但是,能夠通過蛛絲馬跡得出較為接近事實的推斷。”
“這些情況阿海同志已經向新四軍方面來接應的同志匯報過了。”房靖樺點點頭,“奸細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沒有引起懷疑和警覺,一旦我們得知內部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這個人就距離暴露不遠了。”
“關卡盤查的情況如何?”羅延年表情嚴肅問道。
兵運工作是他主要負責的,這批愛國青年、抗日積極分子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年輕知識分子,在他的心中,每一個小伙子,大姑娘都好似他的兒女一般,都要好好的。
“很嚴格。”阿海喝了一口水說道,“不過,好在我們早有準備,按照既定計劃,兩三人一組,分散過關。”
他思忖片刻,“最重要的是,這一批都是有一定工作經驗和社會經驗的同志,遇事不慌。”
“是啊,有經驗,鎮定,做好本色。”羅延年點點頭。
第一批離滬的人員是精挑細選的,這些人中有書店店員,有報社編輯,還有在老虎灶讀報者,除非是內部出了奸細而被敵人守株待兔,這些人以自身身份流動,還是相對安全的。
“對了,羅部長。”阿海說道,“何關同志請我代他向您問好。”
“阿關現在怎么樣?”羅延年高興問道,軍事干部出身的他他對于自己這位昔日愛將是非常喜愛。
“陳司令員也非常欣賞和喜歡何關同志,稱贊何關同志是青東人民游擊隊出來的虎將。”阿海微笑說道。
“好啊,好啊。”羅延年高興的點頭,與有榮焉。
兩人又聊了一會,阿海起身主動告辭。
“這個,拿回去。”羅延年打開柜櫥,將用牛皮紙包裹的東西遞給阿海。
阿海接過來,打開來看,是一塊咸肉,約莫三四斤。
“羅部長,這…”阿海踟躕。
“叫你拿著就拿著。”羅延年一瞪眼,“你難得從游擊隊回上海,也有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吧。”
他拍了拍阿海的肩膀,“回家看看,咱們布爾什維克舍小家為大家,你愛人是一位堅強的女同志,她還懷著身孕,補充點營養。”
阿海沉默片刻,想起懷有身孕的妻子一個人獨自生活的困難,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
他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對得起自己紅色戰士的身份和信仰,卻獨獨對不起自己的妻子。
“是!”阿海鄭重向羅延年敬了個禮。
呂雯雯挺著大肚子,拎著滿滿一桶水吃力的走著路。
有三光碼子湊過來嘴上說要幫忙,卻不還好意的想要動手動腳。
呂雯雯直接將水桶放在地上,從鐵皮水桶里竟然摸出了一把剪刀,握著剪刀就往前刺。
三光碼子嚇壞了,哇哇怪叫著躲開。
這女人神經病!
不從就不從嘛,都是街坊鄰居,還能真用強怎么地?
水桶里藏剪刀!
神經病!
看到三光碼子落荒而逃,呂雯雯將剪刀放回水桶里,挺著大肚子叉著腰,指著‘敵人逃遁’的方向破口大罵,“再有下次,老娘捅你個稀巴爛!”
“看甚么看?”呂雯雯瞪向駐足圍觀的一個人,后者嚇得趕緊離開。
拎著水桶,吃力的回到家中,將房門一關,呂雯雯將水桶放在地上,自己走了兩步坐在椅子上,捂著臉低聲抽泣起來。
這個時候,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
“側恁娘個批!”呂雯雯一抹眼淚,隨手拿起一把削的尖尖的竹簽就要沖出去拼命,然后就看到了拎著牛皮紙包站在門口的丈夫。
呂雯雯將竹簽朝著桌子上一放,扭頭擦拭了淚水,倔強的看著阿海。
“咸肉,還買了一斤雞蛋。”阿海說道,“今天我下廚,雞蛋肉粥。”
呂雯雯看著丈夫,心中柔軟了許多,她也是黨員,她不是不理解丈夫,只是心里委屈。
大肚子女人一只手扶著腰,破涕而笑,“家里沒米了。”
“買了。”阿海訕笑著,另外一只手從背后露出來,拎著一個小布袋子,獻寶一般提起來給妻子看。
當夜,三光碼子邱一虎被人打斷了腿。
兩天后的一個中午。
程千帆站在中央巡捕房辦公大樓的天臺上。
小程總愜意的抽著煙,他的旁邊不遠處擺放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子上放了一份報紙,一壺剛泡開不久的熱茶。
他看到周茹拎著一個竹制的三層食盒從馬路對面走過來,通過巡捕房的門崗進了院子。
“這里。”小程總揮了揮手,朝著自己的‘私家廚娘’喊道。
“蘿卜絲炒肉。”
“清蒸鱸魚。”
“還有你最愛吃的糟毛豆。”
“今天比預計的晚到了一刻鐘。”程千帆看了看腕表時間,一邊吃菜,隨口說道。
“今天上午去了南市。”周茹說道,“陳赟組織了一批人去南市的孤兒院送吃的。”
“假仁假義。”程千帆冷笑一聲。
“從孤兒院回來的時候,路上響槍了。”周茹說道。
“出什么事了?”程千帆皺眉,問道。
“應該是紅黨的一個地下情報點被丁目屯的人端掉了。”周茹說道。
周茹直到現在都無法忘記自己上午看到的那一幕:
一聲槍響,打破了街面上的寧靜,到處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
他看到一個日雜店的門口停了一輛卡車,日雜店的門口躺著一個人,地上一大攤血,眼看著那個人活不了了,那是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大孩子。
然后,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被從日雜店里反扣著雙手押出來了。
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一把揪起被抓的男人的頭發,用力向上扯。
周茹便看到了一張憤怒又倔強的沾滿鮮血的臉。
黑色西裝的男人一擺手,兩個手下押解著男人往外走。
日雜店的門口是一個臺階。
臺階上結了冰。
一個特務腳下一滑,手中也松了勁。
被抓的男人立刻抓住了這難得的機會,猛然掙脫束縛,撒腿狂奔。
周茹內心里搖搖頭,這個人根本逃不掉的,卡車那邊還有幾個特務,他們手里還有槍。
然后她就看到那個男人一頭撞在了不遠處的墻壁上,整個人的腦袋就如同西瓜爛掉一般,身體也攤在了地上。
“人當時就不行了。”周茹說道,“兩具尸體都被拉走了,墻角縫隙里塞了一塊角鐵,高度正好和那個人的頭部差不多,他是早有準備的。”
“雖然與黨國而言,紅黨死得越多越好。”程千帆吃了一口魚肉,說道,“不過,是一條漢子。”
“陳赟當時嚇壞了,他說…”
“說什么了?”
“他說這就是紅黨的可怕之處,太善于蠱惑人心了。”周茹說道,說話的時候盯著程千帆的眼眸看。
“歪理邪說,迷惑性極強。”程千帆冷笑一聲,他拿起桌上的煙盒,取出一支煙卷塞進嘴巴,周茹忙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幫組長點燃了香煙。
“不過,紅黨是怎么了,他們那邊最近似乎老是出問題。”程千帆嘟囔了一句,然后嘖了一聲,“確定是丁目屯的人,不是汪康年的人?”
“帶隊的是曹宇,據說此人被丁目屯從汪康年的手中要了過去,頗受重用。”周茹說道。
“曹宇?”程千帆露出思索之色,“中統那邊一直要除掉他,此人膽小如鼠,竟然敢公開露面?”
“曹宇坐在卡車里,沒露面。”周茹說道。
“那你怎么確定是曹宇?”程千帆訝然。
“從車窗看過去,副駕駛有個人在抽煙,右邊耳朵少了一半。”周茹說道。
“一只耳。”程千帆忍俊不禁的點點頭,傳聞此人被紅黨打中了耳朵,導致右耳缺失大塊,應該就是此人了。
說著,他摸著下巴沉思,丁目屯的人開始明目張膽的行動了,這是一個很不好的信號:
偽警察局那邊有吳山岳,偵緝大隊有汪康年,現在丁目屯、李萃群的特工組織也開始公開行動,還有特高課、三井會館、巖井公館、西村班等大大小小的日本特務機關,上海之對日秘密潛伏斗爭局面將會空前嚴峻。
“敵人的力量愈發強大了,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程千帆表情嚴肅,對周茹說道。
周茹點點頭,正準備說點什么,便聽到組長說道,“向重慶發報,經費已經拖欠了兩個月了,到底什么時候發。”
他夾了一顆豆子,“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總不能一直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打仗吧。”
重慶。
羅家灣十九號。
“局座,上海特情組肖勉來電。”齊伍將一份電文遞給戴春風。
“噢,我來看看肖組長又有什么好消息匯報…”戴春風接過電文,隨口說道,話還沒有說完,臉色一變,氣的將電文朝著桌面上一拍,“混蛋,一個個開口就是要錢,要錢,催命鬼一般。”
戴春風最頭疼的就是手下張嘴要錢。
經費問題一直是‘制約軍統發展’的重要因素。
之前力行社特務處時期,特務處主要靠常凱申想辦法另立名目爭取來的資金以為使用,為其所養,為其所用。
事實上,在當年的力行社特務處期間,受活動經費不足之限,各地特務處在武器裝備、行動經費方面都是不富裕的。
直到去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全面抗戰開始后軍統局正式開張,才得以名正言順地列入黨政機構,才有了正式預算與經費來源。
但戴春風的野心使軍統局的規模與人數急速增加,并擁有多支部隊和眾多的訓練班,這使得軍統的經費緊張的程度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更佳捉襟見肘。
戴春風堂堂軍統局副局長也不得不上書哭窮,報告中屢屢可見“待遇微薄”、“經費困難”、“器材教材兩缺”等等字眼。
看到戴春風發火,齊伍心中好笑,也跟著說道,“是啊,這個肖勉,他們的經費才拖欠了三個月就嚷嚷,有的地方都拖欠了小半年了…”
“拖欠了三個月了?”戴春風一愣,問道。
“還差一周時間就整整三個月了。”齊伍點點頭。
“死要錢的家伙。”戴春風扶額,擺擺手,“打款,省得這混小子來煩我。”
“是。”齊伍點點頭,又從文件夾中拿起一份電文遞過去,“局座,這是乞巧花發來的密電。”
戴春風表情一肅,‘乞巧花’平時極少會主動發電,旦有電文往來,定有十萬火急之事。
“‘乞巧花’要被調往上海工作一段時間?”戴春風看了電文,皺著眉頭。
“局座,假如‘乞巧花’也去了上海,以‘乞巧花’的身份極可能被上海方面的同志視為重要制裁對象,要不要…”齊伍思索片刻,表情嚴肅問道。
“不可。”戴春風想了想,果斷搖頭,他的表情冷淡,最后是微微嘆氣,“若是死在自己人手上,那就是命。”
“日本特高課方面也派人來接觸我了。”趙樞理看了一眼張萍,接過張萍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說道。
“你就不怕真的被當成漢奸除掉?”張萍嘆口氣,問道。
“要是死在自己同志的手里,那就是命。”趙樞理微笑著,“總比死在敵人手里要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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