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
麥蘭區。
濟民醫院。
此乃上海灘富商薛之間開設的一家私人醫院。
薛之間,祖籍梅州,早年投身軍伍,后因與國民黨左派鄧澤生相交莫逆,被懷疑參與謀劃反常大業,一度上了常凱申委員長的必除名單,后鄧澤生被捕殺,心灰意冷的薛之間宣布脫離軍政兩界,一門心思做生意,又經孫夫人和馮基善求情,這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濟民醫院在法租界頗有名氣,醫院有數個門診窗口特別面向窮人開放,只收取廉價藥費,不收診費,可謂是活人無數。
黃小蘭面帶倦容,用手帕擦拭了額頭的汗水。
她現在的身份是濟民醫院的實習護士。
此前,日軍轟炸先施百貨,大批市民受傷,其中一部分轉到濟民醫院救治,醫務人員幾乎是連軸轉工作,疲憊不堪。
就在此時,副院長龍天福推門進來,點了幾個護士的名字,“你們幾個,跟我過來。”
黃小蘭也被點名。
她揉了揉酸脹的胳膊,趕緊跟上。
黃小蘭注意到,副院長又喊了多名醫生匯合,他沒有帶大家前往診療區,而是直接朝著醫院后排。
那里有兩間瓦房,是醫院最早的手術室,后來醫院條件升級,這幾間瓦房便暫時空置,不過,手術臺一直有安排員工養護,以備不時之需。
一名穿著醫生服,戴著口罩的男子已經在等候。
此人同龍副院長握手,“拜托了!”
“我盡力!”
進了房子,便看到兩個手術臺上躺著兩名被繃帶包裹的病人。
繃帶上暗紅色、褐色的血跡是那么的刺眼。
最重要的是,這兩人身上隱隱可以看到的軍裝。
包括黃小蘭在內的眾人都是驚訝不已的看向副院長。
“諸位,你們也看到了,我也不瞞大家了,這兩位是從華界轉移過來的國軍重傷員。”龍副院長沉聲說。
“大家不是整天說抗日救國嘛,抗日不是喊喊口號!”
“我們的軍人在前線與日本侵略者殊死廝殺,現在,他們重傷倒下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全力去救治他們!”
他環視眾人,“租界嚴禁國軍進入,救治國軍傷兵,是有風險的,我不強求大家,如果有心理負擔的,可以離開,我可以理解,不過,大家都是中國人,還望能夠做到絕對保密。”
“我的雙手是握著手術刀的,不能親自去戰場和侵略者拼命,平生憾事,羅真感謝副院長給我這個機會,能為抗日出一份力。”一名醫生慨然說,大步上前。
“還有我!”
“還有我!”
“還有我們!”
眾醫生、護士大步走到手術臺前,二話沒說,檢查傷員情況,商討方案,準備手術。
龍天放口罩后面的臉頰上,有了一絲笑容,大家沒有讓他失望。
黃小蘭同一名護士以及一名醫生負責左側的這名傷員。
她小心翼翼的去除繃帶。
繃帶已經同傷口黏連在一起,她強忍恐懼,細心的用剪刀輕輕剝離。
這名國軍重傷員的傷勢很嚴重,出了肩膀上有一處貫穿槍傷外,最恐怖的是,全身上下有十幾處傷口。
均是刀刺傷!
“白刃戰!”醫生羅真驚呼出聲,看向傷員的眼神充滿了敬重。
黃小蘭很細心,很專注。
這個國軍傷兵的腦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遮住了大半張面孔,且臉上有污血和硝煙塵土,看不清面容。
她用鑷子夾著酒精棉擦拭傷口。
傷員很安靜,只有部分傷口發生神經下意識抽動反應。
清理到了手腕部位。
她試圖掰開傷員那緊緊攥著的右手,卻怎么也掰不動。
“找個東西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旁邊的護士輕聲說道。
年輕的護士,剛剛開始綻放的花朵,憧憬愛情,她的腦海中已經在想象,這名國軍傷員手中緊緊握住的一定是和他與戀人的定情信物吧。
黃小蘭沒有說話,她總覺得這個國軍傷兵有一種熟悉感。
不會的!
年輕的姑娘在心底猛搖頭。
“血型?”
“ab型。”
“血漿準備好沒?”
“確認。”
“小黃,剝離頭部繃帶,檢查傷口。”羅真吩咐說。
楊常年在一旁安靜的看著,濟民醫院的外科醫生比他專業,暫時不需要上手幫忙。
這名叫做羅真的醫生引起了他的關注,此人之外科手法相當精湛,相當冷靜,專業。
他由衷的希望羅真等人能夠救活這名國軍重傷員。
三名重傷員,途中有一人沒有堅持下來,殉國。
反倒是他一早就判定很難堅持到岸的這名重傷員活著抵達醫院,不過,也只是勉強還有一口氣。
這名重傷員給他的感覺就是,他的心中有一股信念,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支撐著,或者什么什么心愿未了,或者是還有事情要去做,竟然硬生生的支撐著沒有咽氣。
這令楊常年也不禁心生敬佩。
黃小蘭小心翼翼的剝離頭部的繃帶。
同時用沾了酒精的藥棉清洗暴露出來的傷口。
頭部有兩個傷口,一處是撞擊傷,最嚴重的是有一塊頭皮被削開,血肉模糊的,好在傷口不深,不然只是這一處傷口,便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隨著繃帶被一點點剝離。
傷員的臉孔逐漸顯露。
驀然,小姑娘呆住了。
看著安靜的躺在手術臺上,看著那緊閉的雙眸,小姑娘心底那張年輕的面孔浮現,與面前這張面孔重疊。
黃小蘭捂住嘴巴,驚呼出聲,淚水瞬間涌出眼眶。
“小黃,做什么?”龍副院長訓斥說。
然后他便看到哭泣的小護士趴在手術臺,雙手撫摸傷員的臉頰,輕輕的撫摸,輕聲呼喚,“何關,何關,你醒醒啊,我是黃小蘭。”
什么都明白了。
龍副院長嘆口氣,走上前,拍了拍小護士的手,“要堅強,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幫助羅醫生,盡量挽救他的生命。”
黃小蘭用力點頭,擦拭了臉上的淚水,擰開酒精瓶,沖洗了自己的雙手,沖著關切看來的護士同事以及醫生們點點頭,“我可以!”
另外一邊的手術臺,也在爭分奪秒的進行手術。
“需要輸血。”
“血庫里沒有了。”
“抽我的!”
“抽我的。”
手術進行了數個小時。
疲憊的醫生在護士的攙扶下,坐在椅子上休息。
“怎么樣?”楊常年急忙上前詢問。
“能做的我們已經都做了,兩人都傷勢極為嚴重。”羅真說,“能不能活下來…”
醫生嘆口氣,搖搖頭。
這么嚴重的傷勢,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堪稱奇跡了,他們現在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
“最重要的是傷口感染的危險,以他們的傷勢,本來便是九死一生,倘若一旦燒起來,這便是十死無生。”羅真說道。
“聽說有一種叫磺胺的藥品,堪稱外傷神藥,如果能用上這種藥物,他們活下來的可能性能提高一些,只可惜,這種藥我們醫院沒有。”有醫生補充說道。
別說是他們濟民醫院了,便是法租界的洋人醫院,磺胺都是稀缺藥物,特別是戰爭爆發后,這種藥簡直是價比黃金,最重要的是有價無市。
磺胺?
楊常年咬了咬牙,他早就想到磺胺了,這款藥極為稀缺,但是,上海特情組有藥。
他此前一直不吭聲,是因為拿不定主意。
不是他不舍得,而是因為磺胺極為稀缺,如若他搞來這款藥,極有可能引起有心人的懷疑。
只是,眼睜睜的看著兩名國軍傷員死去,他又很難做到如此鐵石心腸。
他剛才就期盼濟民醫院有這款藥,盡管他也知道可能性不大,不過,萬一有奇跡呢。
只是,很顯然,濟民醫院沒有磺胺。
楊常年心中天人交戰。
黃小蘭站在手術臺邊上,看著昏迷不醒的何關,看那滿身的傷口。
小姑娘癡癡傻傻的。
她從身上摸出折疊的整整齊齊的一頁信紙。
信紙上就一句話,字很丑:黃同學,我去扛槍揍小日本了,將來若能活著回來,你還未嫁人,我娶你。
每一個字,她都在心底牢牢記住。
淚水落下,打濕了她珍而重之保護的信紙。
盡管只是實習醫生,但是,黃小蘭這段時間也幫忙做了好些手術,她知道,安靜躺在手術臺上的這個人,這個說要活著回來娶她的男人,除非奇跡出現,很難活下來。
小姑娘看一眼信紙,看一眼昏迷的何關。
鴻雁猶在,你也歸來,卻是這么一副場景。
其他幾名護士基本上也明白是怎么回事,過來安慰黃小蘭,卻是看到了信紙上的字跡。
有護士眼圈一紅,扭轉腦袋,捂著嘴巴哭泣。
“龍副院長,我去搞磺胺。”楊常年深吸一口氣,表情嚴肅看著龍天福。
“你能搞來磺胺?太好了!”龍副院長大喜。
“我只能說盡力!”楊常年沉聲說,磺胺肯定有,只是,這件事他自己不敢做主,他必須要請示‘肖先生’。
“拜托了!”龍副院長緊緊的握住楊常年的手,“這些都是好男兒,流血犧牲,我們要救他們啊!”
“先生,先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何關!”一旁的黃小蘭聽到這話,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就要下跪。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楊常年拉起黃小蘭,看了一眼昏迷的重傷員,“救他們,本是我應該的。”
黃小蘭手中死死地攥著信紙,深深一鞠躬。
“謝謝,謝謝。”
“何關是你的?”離開前,楊常年問道。
“我是他未婚妻!”黃小蘭抹掉眼角的淚珠,微笑著,驕傲說道。
楊常年愣了下,這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笑容。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中央巡捕房。
三巡對金神父路四季財賭檔的抓捕行動,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說是沒有波瀾,也不對。
二巡巡長梁遇春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就要集合手下來找程千帆的麻煩。
卻是被覃德泰一個電話打過來,一陣聲色俱厲的訓斥之后,梁遇春氣的差點掀翻了自己的辦公桌。
就在眾人以為當年的法租界兇名赫赫的‘煞春’要發狂、作出反擊的時候,二巡傳來消息,巡長梁遇春胸口悶,身體不適,告了假,去醫院檢查身體去了。
如此,頗讓一些人失望。
很快,始作俑者小程巡長也離開了巡捕房,據傳,小程巡長說了,這段時間忙的底朝天,冷落了太太,今晚要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好好陪陪太太。
菜市場。
程千帆正在買魚。
他挑選了三條鱸魚,用草繩子串起來拎著。
又買了一斤五花肉,一些蔬菜。
回到車錢,便看到李浩拎著糕點已經在等候。
“帆哥,楊常年發出信號,要求緊急見面。”李浩說道。
“弟兄們都沒事吧?”程千帆問。
“都已經安全返回,除了有一名弟兄被流彈擊中受傷,一名弟兄落水遇難之外,其他人都沒事。”李浩說道。
“楊常年在哪里?”
“信號上說在三號接頭點。”
程千帆點點頭。
半小時后,李浩開著車,停在了霞飛路萬氏豬蹄的對面的一根電線桿邊上。
李浩下車去買豬蹄,程千帆則下車,在路邊抽煙。
楊常年手上拿著報紙,遮住了臉孔,靠在電線桿上看報紙。
“什么事,這么緊急。”程千帆低聲說。
“我們返程的時候,帶了三個國軍重傷員回來,一人在路上死亡,另外兩人在濟民醫院救治,兩人情況很糟糕,現在急需要磺胺。”楊常年低聲說。
“糊涂!”程千帆低聲呵斥,“我怎么交代的?不要節外生枝!誰允許你們帶著傷員回來的?”
“先生,我們本來也不答應的。”楊常年隨手給報紙翻頁,繼續說,“那邊的一個長官都給我們跪下了,要我們救救傷員,你是沒看見,太慘了,一個團,活下來的就是那三個。”
程千帆沉默,他是沒有親見,但是,卻可以想象前線戰事之慘烈。
磺胺,他有。
但是,到底要不要拿出來,他要斟酌再三。
不是他心狠冷血。
他和楊常年所處的位置不同,他要為整個上海特情組的安全負責任。
特高課那邊,三本次郎此前就提醒過他,要他關注黑市上的槍支、電子器材、藥品交易,最好是能夠摸清楚黑市上的這些‘管制’物資的數量和規模,以及那些黑市商人的具體情況。
很顯然,日本人已經為占領上海之后的‘統治’行為開始做準備了。
這種情況下,程千帆不得不提早設防,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很可能便會為日后的暴露留下隱患。
“先生,救救他們兩個吧。”楊常年低聲懇求,“你沒在現場,你是沒看見,那個何關全身都是白刃戰的傷口,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還有那個護士,她是何關的未婚妻…”
何關?
程千帆叼著香煙的牙齒猛然咬緊。
“何關?”他問,“那個護士叫什么名字?”
“姓黃,叫黃小蘭,濟民醫院的護士,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楊常年盡管不明白程千帆為何問這些,還是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