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笑了笑,對于彭與鷗做出的生氣樣子,并沒有害怕。
兩人經過這段時間的合作,都非常了解對方。
彭與鷗是對事不對人的領導,并沒有那種大家長制的脾氣,該嚴格時候很嚴格,該放松時候放松,對于他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他從不諱言表明自己不太懂。
然后會專注的傾聽,學習,吸取知識。
可以說是很有個人魅力的領導。
從彭與鷗的手中接過卷宗,程千帆翻開來看。
卷宗記載的很詳細。
重點關注了程千帆一直質疑之消息來源問題。
偵查的同志在茶樓暗訪,經過多方了解,成功的尋找到講述這件交通肇事案給曹宇聽的男子。
此人名叫霍小禾,他是被車子撞傷之傷者的遠房親戚,故而知曉此事。
偵查的同志沒有偏聽偏信,又側面詢問了其他人,證實了此人確實是老家在徐州蕭縣,這一點同那個傷者說要回徐州蕭縣老家是相符的。
如此,曹宇同志的這篇報道之消息來源得到確認,并無疑點。
程千帆合上卷宗,他皺著眉頭,“還有一點,傷者以及他的朋友,這兩個人說要坐船離開滬上,這個疑點怎么解釋?”
“關于這一點,也是我一直疑惑的,不過,經過我們的同志多方打聽。”彭與鷗說道,“有一名叫做茍大海的人回憶,霍小禾曾經無意間提及過,他送親戚去火車站,回來的時候,錢包還被扒手摸了。”
“所以,我們的推測是,因為飆風的原因,輪渡不可行,他們臨時轉為乘坐火車離滬。”
彭與鷗解釋說道,看著程千帆皺眉思索,童心大發的彭與鷗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著說,“怎么樣,現在兩個問題都有了答案,可以解惑了吧。”
雖然第一次調查出來后,他曾經對于是否進行第二次調查,同程千帆有過微小的爭執。
但是,從始至終,在彭與鷗的內心深處,他對于‘火苗’同志此前指出來的疑點,都是極為重視的。
爭執是一種原則態度,不代表決定和結果。
他要站在己方被調查同志的立場同程千帆進行討論。
這也是彭與鷗對自己的提醒,不能先入為主,要客觀公正,不能讓自己的同志平白蒙冤。
爭執的過程,本身正是對此事的再一次分析和探討。
而爭執的結果是他被程千帆說服,同意進行第二次調查。
正如同,他剛才對周虹蘇同志提出批評一樣,這也是原則態度。
周虹蘇在此事的處理上,太過感情用事,他需要及時批評和點醒。
消息來源,以及這件交通肇事案的傷者的口供中水路離滬之疑點,這兩件事是程千帆提出來的兩大問題。
這兩個問題疑點不搞清楚,彭與鷗是睡不著覺的。
現在,經過縝密的調查和分析,兩個問題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故而,彭與鷗的心情不錯。
原因很簡單,一名同志通過了組織的嚴密考察,這名同志的對組織的忠誠和純潔性得以證明,這自然值得高興。
城隍廟。
會昌茶樓。
伙計進來添了茶水、瓜子、花生。
確認茶樓伙計離開后,兩人繼續談話。
“這個霍小禾,以及茍大海,可靠嗎?”汪康年問。
“可靠。”曹宇點點頭,“兩個人的嘴巴嚴得很,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
汪康年明白了,這倆是職業托,接的就是這種幫人演戲、應付調查的活計。
他贊許的點點頭,不禁對曹宇更加欣賞。
即便是汪康年也不得不承認,曹宇的應對是及時且有效的。
當然,如果是放在民國二十年以前,曹宇的這種方法未必有效。
彼時紅黨在滬上之基層依然有不俗的能量,對于曹宇這種小手段,他們未必會輕易上當。
但是,民國二十年之事,雖然紅黨在滬上的中央高層逃脫,但是,基層來不及撤逃,遭遇近乎毀滅性打擊。
此后,更是面對黨務部之年復一年的大搜捕,紅黨的人員和力量極度縮小,工作能力和全盛時期根本沒法相比。
“很好,你處理的很好。”汪康年贊嘆說,微笑著,“如此看來,你并沒有暴露,只是你自己嚇自己。”
“我真是恨不得即刻就結束這種潛伏狀態。”曹宇大倒苦水,經過汪康年的分析,他冷靜下來后,也覺得這次極可能是虛驚一場,但是,他是真的害怕了。
“要堅持。”汪康年語重心長說,“在我看來,此件事反而是好事,你通過了紅黨的秘密調查,他們會更加信任你,有助于你進一步的提升在紅黨內部的地位和接觸重要崗位。”
曹宇聞言,仔細想了想,確實是如此,不禁搖頭笑了,“這大概便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不對,不對。”程千帆搖頭,他的面部表情越來越嚴肅。
“哪里不對?”彭與鷗聞聽,他沒有責怪程千帆不依不饒,而是心里咯噔一下,表情也變得嚴肅,立刻問。
他了解‘火苗’的為人,‘火苗’是對事不對人,他的‘執拗’源自他對某件事的理解和判斷,不會無的放矢。
程千帆既然有這種態度,肯定是又捕捉到新的疑點了。
盡管這份卷宗以及第二次的調查在彭與鷗看來是有說服力,且合情合理的,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
‘火苗’表現出的令他欣喜的能力,這同時也令彭與鷗對于敵人更加警惕,紅黨有程千帆這樣的王牌特工,敵人那邊肯定也有這樣能力非凡之人。
如此,彭與鷗提醒自己,不憚以最大之危害性去揣測敵人。
正如同此刻這般,他立刻心生警惕。
無他,‘火苗’是潛伏工作的專家。
在潛伏工作上是有發言權的。
“彭書記,我們第一次調查曹宇之時,有沒有進一步查詢過消息來源。”停頓一下,程千帆解釋說道,我指的是在得知曹宇是在茶樓獲得消息來源的情況之后。”
說著,他又拿起卷宗,仔仔細細的再度閱讀,揣摩。
“有。”彭與鷗點點頭,“負責調查的同志在茶樓也打聽過,想要更進一步的理清這件事,但是,很遺憾,沒有打聽到更進一步的消息結果。”
“是了,這便是我為何堅持依然有疑問的原因。”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這便是疑點的關鍵所在了!而且疑點很大!比此前我們分析的那兩個疑點還要大!”
彭與鷗臉色一變,他明白程千帆的意思了:
第一次沒有打聽出來什么。
那么,為何第二次調查,竟然一下子冒出來那么多證據,甚至連直接證人都一下子出來兩個。
“兩個證人應對兩個疑點。”程千帆冷聲說,“曹宇很聰明,他能夠敏銳察覺到這件事本身的兩大疑點,并且及時做了應對。”
他冷笑一聲,繼續說,“不過,曹宇忘記一句話了,多做多錯,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遮掩,做得越多,反而漏洞越來越多。”
這便是‘竹林’同志犧牲前曾叮囑他的:
一切合理性都是建立在沒有被懷疑之上的,一旦被懷疑了,你無論做多少補救,反而只會愈發加速暴露!
“曹宇絕對有問題。”程千帆斬釘截鐵說,“要么是叛徒,甚至可能是敵人直接安排打入我內部的特工!”
彭與鷗沒有說話,面色凝重的點點頭,他同意‘火苗’的判斷:
曹宇肯定有問題!
“曹宇,你一直在紅黨內部,沒有受到紅黨的那些歪理邪說的影響吧?”汪康年狀若開玩笑的問道,同時主動給曹宇倒了一杯茶水。
“傻子才會信。”曹宇呸的吐了瓜子皮,“那些紅黨都是腦子有問題的,放著福不去享,可難為死我了。”
此時此刻,法租界,薛華立路,靶子場監獄。
監牢里已經熄燈。
劉波坐在床板上,壓低聲音說話,“同胞們,同志們,資本家都是吸血鬼,他們的眼里只有利益,從來不會低下頭看一眼被他們奴役的苦難百姓。”
“看吧,早晚有一天,紅色浪潮將會席卷全世界。”
“那地主呢?”有獄友問。
“地主也是要打倒的!”劉波點點頭,“這是肯定的。”
停頓一下,他問周圍人,“不過,現在我們國家正在受到小日本的侵略,你們說是地主可恨,還是小日本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