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君回來了。”男子用流利的日語,熱情的九十度鞠躬向程千帆打招呼。
程千帆心中悚然一驚。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一時不察,竟然犯下了極為嚴重之錯誤。
他不該以自身本來面目來虹口區這處宅子偵查的,他應該喬裝打扮。
他的相貌和宮崎健太郎幾乎一模一樣,只要他今天出現在這里,周圍的鄰居看到,這就是隱患:
一種可能是,宮崎健太郎還沒有抵達上海,那么,等數日后,真正的宮崎健太郎風塵仆仆的來到上海,來到這處宅子,鄰居顯然會驚訝不已。
如此,程千帆只能想方設法在碼頭、車站,在一切能夠提前攔截宮崎健太郎的地方,盡一切可能無聲無息的搶先將對方解決掉。
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目前這種情況,從對方言語中可知,以及他剛才判斷宅子里已經有人居住,現在來看,此人竟然是已經提前抵達滬上的宮崎健太郎。
這就是說,真正的宮崎健太郎正在宅子里,或者是正好外出了,而對方將程千帆誤認為是宮崎健太郎。
院門沒有落鎖,他剛才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里面房門是否落鎖,故而,程千帆也無法判斷宮崎健太郎是在屋內還是外出了,大概率來看,在屋內的可能性較大。
也許下一秒鐘,真正宮崎健太郎就會從院子里推門而出,或者是從街道里返回。
糟糕的情況。
程千帆內心一驚,但是,面容是無比平靜的。
從今井太口中所了解的宮崎健太郎,此人性格較為內向,朋友較少,對陌生人比較敏感,不喜歡社交活動。
程千帆微不可查的改變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變得更加僵硬。
或者可以理解為,不失禮貌、但是,肉眼可見的不希望被人打擾的那種冷冷表情。
他的視線極為迅速的掃過面前這名男子,捕捉對方的相貌、細節特點:
這是一名個子不高,穿著干凈整潔的男子。
不過,此人的袖口起毛了,并且有些地方有洗不干凈的褐色,這是沾了機油或者是油漬。
最重要的是,此人剛才對程千帆行的是九十度之最敬禮鞠躬禮,這是非常非常隆重的禮節。
日本國民之間,除非是地位相差非常懸殊,且極為尊敬或者是感謝對方、或者是最大程度之道歉外,是極少會用最敬禮的。
這附近有很多日本工廠,程千帆曾經聽今井太講述過,這些日本工廠老板喜歡使用朝鮮人作為監工。
袖口起毛,這是長期手拿鞭子,鞭梢和袖口摩擦。
袖口的褐色斑點是機油和血漬的混合。
那么,結果顯而易見了:
此人是為日本老板工作的朝鮮人。
確切的說,是在日本人工廠里揮舞著鞭子抽打中國工人的朝鮮監工。
程千帆的腦海中,視線中,在極短的時間里分析、計算,得出最可能貼近事實的判斷。
他迅速有了應對。
盧秉九心中忐忑。
這位宮崎健太郎先生對他的熱情招呼沒有回應,盯著他看了有十幾秒鐘了,且表情冷淡。
他在腦海中快速的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這位宮崎君了么?
“你是?”程千帆微微抬起下巴,既顯得高傲,又沒有太過分失禮,微不可查的哼了一聲。
“宮崎君,我是阪神螺絲廠的盧秉九啊,都怪我,名字太難記了。”盧秉九趕緊說道,他看到程千帆皺眉頭,立刻提醒說,“您昨天來到這里,我還幫您提了箱子的。”
他自然不敢埋怨日本老爺記性不好,原因只能是他的名字太不好記了。
“盧先生。”程千帆板著的臉孔擠出了一絲笑容,“我想起來了。”
聽到宮崎君想起了他的名字,盧秉九非常興奮,還要繼續說一些恭維的話。
“盧先生,很抱歉,我很疲憊,想要回家休息。”程千帆微微點頭,“還請不要打擾。”
言多必失,他不知道此人對宮崎健太郎到底了解多少,還是早早將對方打發開。
聽聞此言,本來還要大獻殷勤的盧秉九趕緊道別,彎著腰,快速的走到自家門口,開門進去,又轉過身,沖著‘宮崎健太郎’低頭諂媚一笑,說道‘宮崎君,您多注意休息。’。
隨后,盧秉九深深鞠躬,然后這才關上了房門。
甚至還從里面上了門栓,以示自己不會去打擾宮崎健太郎。
聽得盧秉九進屋后遠離門口的腳步聲,程千帆掃了一眼四周,隨即用手輕輕一撐,靈巧的躍入院墻之內,輕飄飄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今井太的這處宅子正好在巷尾,除了盧秉九住的這所房子,其他的房子并不挨著,隱蔽性好,只要盧秉九沒有偷看,就不虞被人看到。
且不說程千帆從腳步聲判斷盧秉九已經離開門口,且以盧秉九的身高,是看不到隔壁家院墻內的情況的。
程千帆落地后,弓著腰,以一個半橢圓的軌跡,繞過了堂屋和臥室,直奔向邊上單獨的一間房,那是雜物房。
雜物房沒有上鎖,程千帆迅速戴上手套。
他輕輕推門的同時用手托住房門,避免房門因為老舊不開而發出吱呀呀的聲響。
進門,轉身,托著房門輕輕的關閉。
程千帆掃了一眼,雜物房里放了張破舊的書桌,還有個簸箕,一個破輪胎,還有一些廢舊報紙。
一張破舊的草席斜著靠在桌角。
程千帆心中一動,將草席稍稍展開一些,破洞上隨意放了一張報紙,自己則鉆入了草席后面。
他要等待,等待天黑。
在等待的時刻,程千帆也在檢討自己此行的得失。
他不該以真實面目來此地。
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失誤,好在他反應足夠快,不僅僅騙過了盧秉九,還從盧秉九口中得到了極為重要的信息:
宮崎健太郎是昨天來到上海的。
且考慮到宮崎健太郎的內向性格,這意味著見過宮崎健太郎的人極少。
他今天來此,還是頗為及時的。
臥室內。
窗戶關著,不過,沒有拉上窗簾。
宮崎健太郎躺在床上,鼾聲大作,桌子上放了幾個空酒瓶。
地面上散落著好些紙張,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其中一份文件的抬頭一行日文標識:神戶大學中國文學系。
其后第一行文字寫道崑山寫生調查報告…
天色漸漸昏暗,終于,夜晚來臨。
程千帆手中拿著一把匕首,從門縫中慢慢的探入,輕輕撥動,四五下就將門栓撇開。
他沒有立刻進門,而是輕輕推開房門,同時用一根木棒挑著他從雜物間找到的一頂破氈帽探進來,就好似一個腦袋在探頭探腦。
同時自己側身讓開,防止里面突然放槍。
約莫十幾秒鐘,毫無動靜。
程千帆鼻子嗅了嗅,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味。
他依然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右手握緊匕首,保持隨時可以刺出的姿勢,一個屈身,快速進門。
沒有遭受可能來自門后兩側的襲擊。
程千帆這才抬頭看,昏暗中,透過窗戶的月光,依稀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影,正在發出鼾聲。
若所料不差,此人便是宮崎健太郎:
久仰大名,今日終于得見了,宮崎健太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