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軍用卡車從中央巡捕房的大門轟鳴而出后分道而行。
程千帆站在車廂里,倒春寒的冷風吹在他的臉上。
他假裝隨意的掃了一眼周邊的同僚,打了個哈欠,心中卻是一沉。
巡捕房是沒有軍用卡車的,也沒有牌面動用這些吃油的大家伙。
這些軍卡顯然是從政治處下轄的‘裝甲車隊’之‘卡車班’抽調來的。
程千帆開始有些緊張起來。
老廖突然暴露、犧牲讓他失去了接頭人。
現在第二天巡捕房就驟然發起如此‘大動干戈’的行動,程千帆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有某種關聯。
程千帆感覺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也因為緊張而出汗,他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
照片上的男子、此次行動的目標到底是誰?
是自己的同志嗎?
極有可能是的,他在內心里對自己說。
程千帆現在所想的就是在保全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盡可能從敵人的血腥抓捕中保存下自己的同志。
老廖的鮮血,昨天老廖悲壯的犧牲的一幕,就如同針扎一般刺在他的心口。
卡車經過一個路口,這是一個風口,風沙塵土吹起來,程千帆下意識的閉上眼,他仿佛看到剛才照片中的男子被抓捕,審訊,乃至是倒在血泊中的場景。
程千帆抓住車欄桿的雙手是那么的用力,他真的不希望看到老廖的悲劇再一次發生在他的面前。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老廖那最后的笑容,這笑容讓程千帆的心愈發痛了。
卡車在快速行駛,街道上的行人看著殺氣騰騰的巡捕們,難免指指點點,面露驚慌和猜疑。
在整個大上海,租界是難得的治安相對良好的區域了,要是租界內的混亂形勢更加惡化,大家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
程千帆掏出一包三炮臺,散了一圈。
眾人笑呵呵的接過。
在巡里,不能說每個人都喜歡程千帆,最起碼大家對這個年輕人印象不錯。
小伙子知禮數。
兜里的煙卷多數是進了大家的嘴巴里。
發薪的時候,偶爾還會請大伙兒打打牙祭。
都是巡捕,三教五流多有牽扯,撈錢的手段各有千秋。
誰也不差這兩個錢,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小程會做人。
當然,還有不得不提一個重要原因:
這小程在巡捕房也不是沒有跟腳的。
有跟腳背景,還會做人,誰不喜歡?
程千帆不著痕跡的和大家聊天,他想要試探看看有沒有同僚比較清楚這次行動目標的身份和行動計劃。
眾人對于這次的行動同樣覺得驚訝和好奇。
去年年底國府和各租借當局聯手的大搜捕可謂是‘戰果輝煌’,大批紅黨活躍人物隨之‘落網’,特別是紅黨江蘇省委和上海特科被破獲,這已經使得紅黨中央和上海本地紅黨組織的聯絡完全中斷。
法租界當局、特別是政治處對此很滿意,他們認為在國黨的嚴厲打擊和租界巡捕的合力追捕下,紅黨在上海的組織幾乎消失匿跡或者說剩下的小貓三兩只也被迫進入了冬眠時期。
巡捕房此后也已經有段時日沒有參與抓捕紅黨了。
有的猜測這男子是紅黨重要人物。
“動動腦子好不好。”有人不同意,“我倒是覺得,這個小赤佬是紅黨大佬的小子輩,哎呦呦,了不得了,是了,莫不是就是某個大佬的兒子。”
這個說法得到了包括程千帆在內的多數人的相對認可,最起碼這比猜測‘年輕男子是紅黨重要人物’要靠譜多了。
程千帆湊趣說大頭呂可以當探長了。
“小程是個曉事的。”大頭呂得意的哈哈大笑。
程千帆嘿嘿笑著剛要說話,一個路口急拐彎,司機沒有剎車,車廂里頓時東倒西歪的,何關嘚瑟扮酷沒有抓扶手,要不是程千帆一把拉住,這小子非得摔破腦袋。
“尼莫搓比,趕著投胎啊。”何關氣的拍打著車頂鐵皮破口大罵。
“你個憨批,給老子閉嘴!”駕駛室傳來了金克木的咆哮聲。
眾人強忍著,想笑又不敢笑,有人憋得噗呲兩個屁,好在敞篷車廂味道散的快。
開車的是巡長金克木,何關的娘舅…
程千帆也在忍著笑,他心中卻是頗為遺憾,從眾人的嘴巴里,他沒有打探出什么有價值的信息,眾人和他一樣對這次行動不了解,最起碼表現上是如此。
同時,他將剛才那個急拐彎的地方暗暗記在心中。
劉波是個老煙槍,一支煙兩口就沒了,程千帆直接把剩下的半包煙‘強行’塞給他。
“一會行動的時候,長個心眼。”劉波說道,此人為人不錯,經常得程千帆的孝敬,也比較關照他。
“有照片,有地址,還從來沒有這么輕松的行動,沒事。”程千帆毫不在意的說道。
“儂港特啦。”劉波放低聲音,比了個手槍的手勢,“小心點,別傻啦吧唧的。”
這邊不允許開槍,但是保不住對方可能有槍啊,這次行動看似很輕松,實際上危險性比以往反而更大。
“曉得了。”程千帆感激的點點頭。
“老劉,你這是攔著不讓小程立功啊。”一個巡捕陰陽怪氣說道。
“立功,立什么功?小心沒命享受。”劉波瞪了一眼,罵道,“老莫,你要立功一會你先上。”
“阿拉可是好心,你說是不是,小程。”老莫嘿嘿笑說。
“莫哥也是好心,我曉得的。”程千帆臉色不變,笑了笑說。
對這些同僚,他心里明白著呢。
其他人不像劉波這樣厚道,會特別叮囑自己這個小年輕注意安全。
但是,也不會故意害他。
這個老莫最不是東西,之前沒少抽他的煙,吃他的東道,后來因為一些小事情關系惡化后,這廝吃干抹凈更不干人事。
這是故意激程千帆,巴不得他愣頭青一般第一個沖上去擋槍眼呢。
何關嘿嘿一笑,朝著程千帆擠擠眼,那意思是要不要找機會搞一搞老莫。
程千帆沒好氣的看了這家伙一眼,那意思是還不是受你連累。
程千帆和老莫本來沒有什么糾葛的,卻是何關和老莫因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發生了沖突。
程千帆一直試圖通過交好何關向金克木靠攏,自然要站在何關這一邊幫忙。
這老莫大抵是覺得程千帆的跟腳比不上何關,柿子要撿軟的捏,反而和程千帆扛上了。
程千帆此時心中一動。
他抬頭看了看天,抱怨了句,“這是要下雨啊。”
何關收到了信息:看情況而定,可以搞。
幾個巡捕換了一個受歡迎度更高的話題,談論著大世界新來了一個叫蜜桃的舞女是多么的漂亮,那眉眼,那胸脯,那屁股,嘖嘖。
這個話題老莫最喜歡了,也不再盯著程千帆暗搓搓搞事情。
程千帆看著車外的情況,若有所思。
與此同時,在金神父路的一處石庫門民宅內。
“組長,人是我跟丟的,您處分我吧。”
宋甫國未言語,他盯著地圖看了好一會,冷冰冰問道,“在哪丟的?仔仔細細的說。”
“對方從日本駐上海領事館大樓后門出來,我們就跟上了,一路到了法租界…”隊員趕緊打起精神,仔細回憶說道。
“路線圈出來。”宋甫國指了指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