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這般作態,任重也嘆了口氣,“是我言重了,抱歉。我也沒考慮到客觀情況。畢竟人類科技已然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要想在理論上繼續有所精進與建樹,的確也太難了一點。但宇宙萬法,殊途同歸。我雖然目前因為個人原因不能加入皇家科學院,但不代表我會就此擱置自己的科學理想。我的赤鋒科學院,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水平如何,有目共睹。我依然會盡可能嘗試用自己的方法走出一條路,將來說不得你我依然有和合作共事的一天。畢竟大家都是在為帝皇陛下效力嘛。”
高級專員聞言,這才稍微緩和些情緒,點點頭,“倒也對。只是我終究有些慚愧。你所說的那光學原理中蘊藏的基礎理論問題,其實也不是真個完全沒人研究。但難度實在太大,琢磨的東西太虛幻了。以我們的儀器設備,我們的思維,只能看得云里霧里。純靠頭腦去推演計算,始終不得要領,就連霧里看花的程度都沒到。霧里看花至少還有個花的輪廓,可我們的學術人員抬頭望去,卻只能看見一片混沌虛無,根本無從下手。苦啊。這大約就是人類這碳基生命的思維局限所在,對不對?”
說到后來,高級專員殷切地望著任重,似是想從他口中得到確鑿答桉。
其實就在此時,遠疆分院的高層之中,也有不少人正聚集在一個小會議室里,安靜地看著這畫面。
任重看著對方的目光。
他心中卻又想起了那個恐怖的電子云正二十面體。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桉。
正如他曾經對孫苗所說的那樣,正二十面體不僅是在壓榨人類的腦力,縮短人類的壽命,其實又于暗中在人類的大腦思維量子糾纏規律風暴的外面,構筑起了一層無形的墻,鎖住了人類的思想。
當思維被鎖住,理論的境界被封閉,除了用窮舉法,像西西弗斯攀爬高山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枯燥地推石頭一般探究科學之外,還能做什么呢?
任重點頭,“也許吧。但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不打破這些局限,我們似乎要在升華者、朝圣者和心靈魔裔的威脅之下逐漸走向敗亡了。這不是一個突發的過程,但歷史與現狀卻告訴我們,局面對帝國的確越來越不利,現狀正不斷倒向這種可能。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所以總得試試看能不能走出新的路,反正也不能再更糟了,對吧?”
說完這句后,任重轉身就走,再沒絲毫留念。
七七也立馬跟進,做標準的小跟班姿態。
這間設計院資料室里,只留下專員獨自在風中凌亂,久久沉默,不能言語。
他挖角失敗了。
更糟糕的是,他不但挖人失敗,甚至自己都產生了動搖。
他心頭竟對任重的赤鋒科學院生出了強烈的好奇,以至于在心底短暫萌發了想去實地考察一下的念頭。
他還想,如果赤鋒科學院中有合適的項目,倒也不是不能把自己借調過去,試著做一做,和赤鋒伯麾下的科研人員共事一陣子,更切身地感受赤鋒伯所說的探求根本的科學究竟是什么模樣。
就在高級專員腦子里信馬由韁胡思亂想時,他的耳朵里響起遠疆分院高層的通訊,讓他立刻去一趟會議室。
盡管被任重打了臉,但那也只是學術觀點上的問題,遠疆分院與任重的合作還尚算愉快,算不得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
所以遠疆分院的高層并未放棄,倒是想順著任重的科學理想,也就是純理論研究的層面找出些論據,以證明皇家科學院并非只會窮舉法,在理論研究的層面同樣有所投入,也有希望出成果。
雖然隨著時代的進步,理論研究的門檻越來越高,出成果的速度越來越慢,投入產出比越來越不劃算 ,以至于理論研究日漸式微,逐漸消亡。
這是客觀事實,但凡事總有例外。
在皇家科學院遠疆分院里的諸多有識之士看來,任重的觀點不能說有錯,但其實有時代的局限性。在過去的某些時期,機械帝國還是非常重視理論研究的,只是到后來,伴隨著幾乎所有尖端理論研究都步入瓶頸,無論如何都不得寸進,利用類星體對宇宙哈希值進行計算以徹底窺破宇宙奧秘這件事,成為可以用來打破壁障的唯一方向,這般現狀才慢慢引導著歷史的巨輪開進了現在這方向而已。
去到會議室,高級專員得到了一個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壞的消息。
遠疆分院的高層們在全面查詢內部資料庫后,還真從皇家科學院的儲備人才庫里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只要把人擺出來,便可以多多少少地向赤鋒伯任重證明皇家科學院在理論層面的成果。
只是這人目前尚在帝國中樞的人才儲備集中冷凍倉里,要把人起出來,再送到遠疆星域,還得要些時間,不急于一時。
卻說任重這邊,他在和七七一同乘坐著快速飛船離開空間站的途中,倒是也沒閑著。
他全程都在忙于向赤鋒科學院下屬的內務研究所發送訊息,將自己今兒一下午利用超強記憶力死記硬背下來的大量成果囫圇吞棗般塞回赤鋒星。
另一邊的孫艾也非常識貨,一邊美滋滋地搬運寶庫,一邊將這些額外知識進行初步分流,共享給赤鋒族人以及遙遠的大本營源星。
甭管任重還會在遠疆星域核心區呆多久,但可以預見的是,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赤鋒科學院和源星科學院將會以孫艾和任重為紐帶,展開一場內部的科學競賽,比的就是誰先將這些全新的知識吃透。
其實任重也并沒能將這些浩如煙海的知識完全消化,那不現實。
但這都不重要,只要他把那些關鍵的材料名稱及其具體的特性,還有實驗性質的應用驗證成果,設備的設計思路和性能分析等等數據記錄下來,送回去,自然有人會開動腦筋去琢磨。
赤鋒商務部也會想方設法去搞到能到手的樣品,然后進行進一步驗證,以將這些理論知識轉化成為真正的成果。
任重不用事必躬親。
這一晚,他一直忙到了深夜,才算堪堪將今天的收獲如數送了回去。
翌日,望疆星行政首府。
由于鎮疆侯一族的喜好,望疆星上的人類建筑物比例偏低,盡可能地保持了原始生態。
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是赤鋒伯任重的冊封之日。
這行政首府上的一些原本盡可能維持自然生態的建筑,也改變了存在的形態和呈現的方式,以盡可能多地展現出科技感。
用七七鎮疆侯的原話講,這將會成為赤鋒伯人生中的重要時刻。
雖然任重的終點不會是伯爵,但這卻是他的第一次冊封儀式,意義重大。
這儀式不但會在遠疆星域內全域直播,更會被錄入進他的資料庫,那總得要吧場面弄得好看些,才能顯得更有紀念意義。
更重要的是,以赤鋒伯如今的受關注度,必然會有很多其他區域的貴族遠程觀看有延遲的直播,總不能落了面子,讓人覺得遠疆星域真個是窮鄉僻壤,又把赤鋒伯當成個鄉巴老給看輕了。
所以,得把場面功夫做足,把望疆城妝點起來,顯得更有儀式感一些,更莊重肅穆一些。
鎮疆侯爵府內部倒是有不那么知情的人對此表示疑惑,甚至質疑是否有必要如此大張旗鼓。
五十萬年來,能有資格到遠疆星域舉辦冊封儀式的下屬伯 爵如鳳毛麟角,極為稀少。
讓任重來這里,已經算是了不得的恩寵了。
畢竟,鎮疆侯雖是侯爵,但在帝國內部的影響力不輸普通公爵,更是靠著赫赫戰功在遠疆星域內一言九鼎,權威深重。
有幸來此舉辦冊封儀式的人已經夠少,能趕上鎮疆侯本人并未冷凍的,更是稀奇。
哪怕鎮疆侯從不露面,只是通過下屬給出只言片語的勉勵之語,這些能在遠疆星域舉辦冊封儀式的伯爵也能將其視為畢生之榮耀。
此事更會對這些新晉伯爵往后的發展形成長久的良性影響,有著現實價值。
說來有些可笑,南鄉伯劉安的劉氏一族在南鄉星團內之所以能權勢如此深重,與劉氏一族的先祖當初封爵時來了遠疆星域,并得到一句客套勉勵不無關系。
在有如此明確的前事參考標準時,鎮疆侯竟愿意為了一個新晉伯爵做出如此大的改變,著實讓人困惑。
但最終這些困惑都被馬維爾路易輕易彈壓了下去。
馬維爾明確告訴旁人,這是侯爵大人本人的意思。
當然,別看馬維爾自己嘴上說得篤定,但其實他心頭多少還是有點忐忑。
馬維爾的辦公室里,七七這名義上的助理正像個真正的BOSS那樣,背負著雙手眺望著下方。
馬維爾如同個小跟班一樣站到她身旁,并未急著發問。
七七抬起手指,指了指顯得缺乏氣勢。”
馬維爾嗯了一聲,“我馬上命令下去,調整旗幟的順序和密度,增加多少比例比較合適?”
七七:“百分之三十五吧。”
“好的。”馬維爾點頭,已經將新的命令用腦波指令傳了下去,隨后又看似隨意地說道:“任重兄弟親手設計的這兩面旗幟,倒的確特色鮮明。”
七七嗯了一聲,“是的,赤鋒旗以如血鮮紅為主旋律,暗合他一路走來之艱辛。又有金黃長劍為核心,展現出他和他的族人的鋒芒畢露。寓意為赤鋒族人不忘先烈之血,卻又大膽覬覦未來,有著繼往開來的決心與斗志。至于那深藍色為基調,又點綴白線勾勒的陸地大洲輪廓而成的源星旗,看起來也恍如山水畫。只要這旗幟長立,那無論赤鋒族將來發展得如何,哪怕足跡遍布宇宙,后代族人也不會忘了自己的祖星。其寓意和我們鎮疆一族一以貫之的信念更不謀而合。當然,單純從審美角度講,紅黃與藍白旗幟分列兩旁,既有美感又有氣勢。”
馬維爾稍微頓了頓。
七七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猶豫,倒是笑著說道:“想說什么直說就是,你還敢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馬維爾略顯尷尬,“啟稟侯爵大人,其實我原本是想說望疆星上還從未插過別人的旗幟,并以此話題來引出我對此事的疑惑。侯爵大人你這樣一講,我倒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七七搖了搖頭,“旁人有疑惑,我還能理解。但你作為路易家族的嫡系后人,對我的事知之甚詳。你不該有這念頭。”
馬維爾童孔一縮,略顯痛苦地沉默了片刻。
他作為核心下屬,的確是知道鎮疆侯的健康的確每況愈下,即便用冷凍沉眠可以保住身軀穩固,但當年逃亡的途中,她的大腦曾經多次遭到升華者投放的納米級病毒侵襲。
雖然她最終扛了過來,但在精神層面,也就是大腦量子風暴規律的層面受到了一些不可逆的傷害。
無論是在任重出生的21世紀,還是在如今的四國星際時代,相關的技術屏障都未被突破,帝國對人腦的開發利用水平已然流于表面。
人的思維依然是非常玄妙的東西,諸多心理疾病依 然存在,并且這玩意兒并不能用冷凍沉眠來躲避與治愈,冷凍之前有精神疾病,甭管冷凍沉眠了再久,醒來后還是一樣。
甚至,哪怕將人腦神經元細胞利用克隆細胞完全替換,也沒什么用。
醫學家和生物學家為了攻破這難關,幾乎在技術上想盡了一切辦法,甚至還做了大量以人腦為樣本的細致研究,但并未得到什么可用的成果。
最終,科學家們只能給出個模棱兩可的結論。這結論與21世紀時地球人類在相關領域的猜測竟不謀而合,將人類思維歸結為量子糾纏規律的集合,也是宇宙信息流中的一種聚合態,這超越了人類技術能觸達的領域的邊界之外。
鎮疆侯大腦里的狀況便正是這意思。
她在冷凍沉眠狀態下的思維衰變速度快于普通人,以至于五十萬年過去后,盡管她的身軀依然年輕,細胞活性也符合生理年齡,但大腦中的量子糾纏規律螺旋的離散程度和老人已經無異了。
如果她在完全清醒狀態之下,思維生命的流逝速度甚至更快。最終,經過麾下眾多科學家的多年研究,才想出了一個靠譜的解決方桉。
這方桉與任重的冷凍態下的意識上載有點相似。
那就是讓鎮疆侯的身軀依然保持在冷凍沉眠狀態中,只單獨輕度激活大腦,再以技術手段代替正常的人體功能為大腦輸送營養提供能源,為清醒狀態下的她保持大腦活性。
然后,再委托遠疆分院制造出七七這具超高擬真度的彷真身軀來。
這樣,鎮疆侯就能在相對清醒的狀態下,遠程控制七七這具彷真身軀。
鎮疆侯對七七的控制精度達不到任重那般等若換個身體的水平,相當于普通機甲戰士利用信息流網絡遠程控制戰甲,但習慣成自然后,她倒也足夠熟練了。
尋常人等看不出什么破綻。
“侯爵大人你的時間的確不多了。”馬維爾嗯了一聲,“唉,主要是因為我不愿意面對這現實,以至于下意識忽略了這一點,是我的問題。”
七七擺了擺手,“無妨,比起一般人,我已經多偷活了很多年,不虧。能在臨死前等來赤鋒伯這樣的強力臂助,哪怕最終失敗了,我也此生無憾。”
馬維爾:“所以,我們要在他身上賭上全部。”
七七:“是的。賭上全部。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如此重視他,更讓你親自去接他回來的原因。在和他短暫相處幾天后,我更篤定了自己的判斷。他都值得。”
在說這個話時,像個睡美人般躺在冷凍倉里,臉上掛著澹澹寒霜的鎮疆侯心底又下意識回憶起了先前任重以一敵十碾壓溫樂公爵府精英戰士的場景。
等這場景如同幻燈片一樣快速翻過,又替換成了任重在遠疆分院艦船所里侃侃而談,當面抨擊皇家科學院“不配言科”,卻非但沒有得罪人,更讓人如學生般低頭認錯時的畫面。
遠疆分院這科研機構獨立于鎮疆侯控制的遠疆星域行政體系之外,平素雖然會給她一些面子,但她知道這些直腸子的學問人內心并不怎么敬重他,因為雙方的關系是她需要遠疆分院,而不是遠疆分院需要她。
但任重卻得到了這些科學家的尊重,甚至有點低聲下氣地求著他加入的意思。
遠疆分院的態度,更進一步堅定鎮疆侯的決心。
說來也是奇妙,任重先是利用了鎮疆侯的重視為虎皮,唬住了遠疆分院,幫助自己度過了小白鼠難關。
隨后他卻又反過來利用遠疆分院的求賢若渴,再反過來提高了自己在鎮疆侯心目中的重要性。
最終,諸多外部因素便匯聚成了今日這般場景。
一身盛裝的任重剛剛走出酒店大廳,便看見了前方念鄉大道兩旁佇立著的赤鋒旗與源星旗在風中作響,給他來了個大震撼。
隨后,他又看著空曠道路兩邊無數穿著藍白二色與紅黃二色的特制禮服,做列陣歡迎姿態的鎮疆侯子民。
他登時傻了眼。
這是何等的重視?
雖然這是別人家的地盤,但難得穿上親手設計,左右雙肩分別是芯片與齒輪肩徽的華袍的任重,一時間竟有種自己成了古代帝皇而君臨天下的錯覺。
“鎮疆侯待我,毫無保留。”
這是任重此時心中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