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終究是得不到答案旳。
有些層面的科研工作,他可以交給艦隊和源星上的其他聰明人。
但涉及到時空層面,以及自己最大的復活秘密這件事,在孫苗死后,他再無人可以傾述,只能自己來。
不只是他信不過旁人,而是這事牽扯太大,帝國與心靈魔裔中都有可以窺探人的記憶的念力師,多一個人知曉,就必定多一分暴露的風險。
只要他本人能免疫心理審查,那么暴露風險就永遠是0,可哪怕多出一人,這暴露的風險即便只是億萬分之一,也是從無到有的質變。
他到現在也并未與孫艾完全共享記憶,坦陳真相的原因正在于此。
有時候他也會后悔,早知道就該半途蘇醒,搶在孫哥咽氣之前和他當面聊聊,把什么都聊透了。
或許孫苗給不出什么有效的建議,但至少有助于自己的傾述。
只可惜時間流逝,終究再回不到過去。
二人也不曾有轟轟烈烈的告別,只有跨越數年歲月的一封信。
這樣的告別雖灑脫豪邁,卻又總叫人難免生憾。
只能說沒有人的人生可以完美。
直到失去了復活能力之后,任重才開始更真切地感知到時間的流逝不可追。
回到尋跡者飛船上后,任重將伊蘇·洛克、梁啟發、鄭大發、高雅、唐悠韻、唐納德·亞爾遜、文森特·范霍伊以及例行蘇醒監督法務部工作的蕭星月召來了自己的辦公室。
算上他本人在內,這九人便是目前艦隊上的九個最高權力者。
他有一個新的決定需要和眾人商量。
按照慣例,他會先拋出自己的看法,再讓下面的人各自討論,最終再由他本人來一錘定音。
在非戰時管理中,任重樂意使用這樣的民主集中制,既能保證執行力,又能盡可能避免由于自己的誤判帶來重大損失。
當然,一旦進入戰時管理,任重會毫不猶豫地將民主集中制切換為一言堂。可以說他是剛愎自用,也可以說他是選擇一個人扛完所有的責任。反正到目前為止,他還從未錯過。
“距離抵達黑迷霧區的邊緣還有四年又十一個月。現在的情況如下…”
“南鄉伯劉安已經派遣出特勤艦隊,并承諾將會為我們執行護航工作。”
“下面是我按照帝國法令的許可授權,在公用網絡上查詢到的南鄉伯劉安的相關情況。”
劉安,公認的帝國最強伯爵之一,戰功赫赫,冷血薄情。
有的伯爵擅長經商,有著一手知人善任的本事。
有的伯爵擅生產,為了提高旗下企業的生產效率,這些伯爵甚至還從皇家科學院購買到基因編譯技術,針對生產需求去定向編譯旗下人口的天賦傾向。
還有的伯爵擅科研,極擅統籌規劃,又與皇家科學院有深度綁定的合作關系。
當然,大部分伯爵走的都是中庸之道,以混日子為主。
至于劉安,倒是頗有上進心,鐵血殺伐,窮兵黷武。
他認定了自己沒別的才能,在追逐戰功這件事上一條道走到黑,無所不用其極。
除了自身具備極強的軍事指揮才能之外,劉安也找皇家科學院購買了定向基因編譯服務。
在數千年潛移默化的引導之下,整個南鄉星團中的人類已經在進化分支上往旁邊分岔出去一截路。
在劉安的封地之內,除了貴族與少數特殊型人才儲備平民之外,大部分平民的先天基因中均被混入了暴躁易怒的彪悍型基因。
南鄉星團的人可謂民風彪悍,俠氣深重,大多一言不合拔槍相向,要分個你死我活,尚武至極。
至于那些非劉安的封地的其他地區稍好一些,但還是因為持續數千年的人員往來與基因交流受到明顯的影響,也頗為尚武廢文。
這樣的社會氛圍給劉安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總能獲得優質兵源,并且在戰場上格外狂熱。
當然也有壞處,那便是南鄉星團內總會有些極端分子寧可死亡也不受約束,成為太空海盜,滋擾星球,掠奪資源,在商道上攔路搶劫。
劉安有可以迅速剿滅太空海盜的兵力,在帝國超網的輔助之下,這并不難。
但到目前為止,太空海盜依然活躍,只會定期被劉安的剿匪艦隊包圍,并將其強征為戰場敢死隊,并允諾如果這些海盜能建立戰功,便給予赦免,甚至可將其任命為具備極高自主權限的特戰艦隊。
這,便是南鄉星團如今的現狀。
大體介紹完成后,任重心中也免不得想道,為了一人的戰功,而將數千顆行星上數十兆人的性格塑造成自己需要的模樣,以至于改變了整個星團文明的氛圍,不得不夸劉安一句大手筆。
任重輕輕敲了敲桌面,“南鄉星團的相關情報就看到這里了。我先表態,然后你們各自分析。”
頓了頓,任重又道:“之前,我們只通過南九子爵索斯蓋特·奧古斯都間接接觸過劉安。他曾經送給我們一句話,我現在也記得非常清楚。‘他們不配’,這是劉安的原話。現在,他已經派遣出護航艦隊。事實證明,我們終究是配的。”
“但或許我們太配了。在南鄉星團中存在的大量零碎太空海盜,我認為這是南鄉伯的養蠱之策。他并不在乎那些被燒殺搶虐的平民,更垂涎于在太空海盜的生涯里刀頭舔血廝殺出來的嗜血兵員。這是他的養蠱之策。”
“劉安此人的性情可見一斑。那么現在,我希望你們各自表態,分析推測一下劉安的特勤艦隊到底帶著什么任務而來,是什么身份,我們應該如何應對,應不應該相信他們,還是自作打算。先思考十分鐘,然后錄入文檔,再從前到后舉手發言,由伊蘇·洛克開始。在各自分析的過程中,禁止交換意見。我要聽到你們每個人獨自的想法。你們的發言必須和你們的文檔完全契合,不得因為聽了別人的看法而改變自己的看法。”
說完后,任重便不再多言,只閉目養神。
其他人則陸續低頭奮筆疾書。
半個小時后,眾人陳述完畢。
伊蘇·洛克、文森特·范霍伊與蕭星月認為劉安此人十分危險,須得小心提防,甚至直接將其視為敵對關系也不為過。艦隊不應該按照劉安的吩咐進入黑迷霧區,甚至應該圍著橄欖形的黑迷霧區,繞道而行,哪怕徑直穿過黑迷霧區只需要用五年時間跨越0.25光年,繞路則需要用十八年跨越1.8光年,也值得。伊蘇·洛克更明確提出,在大量采集到C1915星的爆炸殘留物后,艦隊的儲備核聚變能源足以支撐這種繞路。
梁啟發、高雅與唐悠韻則認為,應該保守對待劉安,黑迷霧區可以進,但是要全程保持高度戒備。
鄭大發與唐納德·亞爾遜則是覺得,不管劉安這人性子如何,任重如今已是帝國準伯爵以及正牌子爵,受帝國律法保護,不必杞人憂天。
任重笑了笑,說道:“很好,我的本意是讓你們開動腦筋,同時也是希望你們先自己去想一想,等會我公布我的決定時,你們心里也能大體明白我真正的意圖。說錯了不礙事,重要的是這個思考的過程,能讓你們得到成長。”
“我先公布我的決定,繞路。首先,你們可以重新看看南鄉星團的星圖。這星團內部雖有三千四百余顆恒星,以及一萬六千余行星。但恒星的分布并不規律,內多外少。其中兩千八百顆恒星靠近中心區域,另外六百余顆在外。”
“你們再看看尚未開發的閑置行星,其實不多了,數來數去,也就近千恒星。其中五百余顆是劉安的封地,其余星球則分別屬于諸多子爵、男爵共有,也有很多直屬于皇族的皇土。分布于外層的恒星中閑置的比例偏大,僅有部分擁有折躍通道交通網絡的恒星才有繁華文明。”
“這說明,在南鄉星團中的資源其實是有限的。最核心的有限資源不是恒星輻射能,而是折躍通道代表的運力。有通道和沒通道這一點區別,帶來的交通運輸便利性天差地別。”
“那么,既然南鄉星團的資源只是看似無限,但實則有限。擁有絕對強權的劉安是否會繼續覬覦著中央星區里那些稍微被分封的皇土星球?如果我去了,并成為伯爵,莪將會成為他的直接競爭對手,拿走已經屬于他的那部分他眼里的囊中之物。他可以接受么?”
“我們再分析一下劉安的年齡,以及距離侯爵的差距,再綜合分析南鄉伯劉安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可以斷定,我們必須繞路,否則死路一條!”
“劉安發自內心地輕視我們,認為我們是殖人,瞧不上我。可我又成了準伯爵,一旦讓我站穩腳跟,又多了個與他搶戰功的伯爵,他必不能承受。一山不容二虎。這是必然。”
“散會!”
任重的心情還不錯。
在八名核心下屬中已有三人的觀點與自己完全一致,說明他們是真的動了腦子,也做出了合理的判斷。
等眾人散去后不久,如今擔任艦隊內部資源分配循環,也就是分管商務工作的鄭大發惴惴不安地走了回來,一進門就噗通一聲跪到地上,“伯爵大人!小的錯了,我…我太天真了!我當時真是那么想的啊。”
任重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將鄭大發一把拽起,沒好氣道:“緊張什么呢,我又沒說要撤職。我組織這場會議的真實目的不只是要考校你們的認知,更重要的確是想培養你們。鄭大發你雖然不算聰明,但這些年也盡職盡責,我都看在眼里。你的忠誠沒問題,那么我自然會對你以及你的后人足夠的照拂。當然,要當個安樂翁,都沒問題,不過你的子嗣想如同你這樣身居高位,還是得靠本事說話。”
“多謝伯爵大人理解。”鄭大發應了一聲,躬身往后退走。
等鄭大發走了,任重忍不住面露淺笑。
他知道,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這鄭大發與丁蒼海一樣,當年曾是王進守的走狗,更是專出缺德點子的狗師爺。正是他牽線搭橋,慫恿著丁蒼海來刺殺任重。
自從棄暗投明投靠自己后,他一直過得謹小慎微。
他也知自己愚鈍,遇事只能多用心,他也一逮著機會就去當鞠清濛與霍東華的副手,能多學一點便是一點。
如今鄭大發也在艦隊上安家立業,子孫滿堂,生怕自己因著一點小錯誤就失去了任重的信任。
又等得片刻,卻是蕭星月來了。
許久不曾單獨會面,任重倒是發現蕭星月并沒怎么衰老。
這些年她雖然時常活動,但每次的活動時間都不長,大半時間也是沉睡度過。
此時的蕭星月還是穿著過去那身念力師白袍,顯得身材高挑修長。
她在看著任重時,眉目間也不再有過去那般多的陰霾,反倒多了些釋然。
她坐到任重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嘆了口氣。
任重瞧著她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笑道:“想說什么就直說,不必藏著掖著。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蕭星月抬頭看著他,感慨道:“其實在你給我看劉安的這些信息之前,我對帝國曾經還是有過幻想的。我一直以為,發展了上千萬年的文明再怎么也不會太落后,太野蠻,總該會有一些先進的文明治理思維。現在想來,是我天真了。當初你的決定雖然很殘酷冷血,但如今回想,卻是無可奈何。只有這樣才能至少保存下一點源星的火種,至少能證明源星曾經有這么多人存在過。劉安這人…真是可怕。通過基因定向編譯改變數十兆人的先天性格,制造出數以兆計的嗜血好戰的狂徒。這樣的人,完全沒有底線,不管做什么,都不用奇怪。”
任重嗯了一聲,不為自己做辯解。
良久后,蕭星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我要給你道歉,對不起。”
她的話說得很慢,臉上寫滿了真誠。
任重臉上展露出笑容,“謝謝你的理解,但過去的終究過去了。我并不怪你們。畢竟,按照正常的想法,誰又能想到一個腐朽落后的帝國竟然能存續千萬年呢?這并不符合常理,但它確實發生了。總會有它的原因,我會努力去找到這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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