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小湖,荷花正是熱鬧艷麗的時候。
湖心的涼亭里,涼風習習,又有美景幽香,著實是個消暑的好地方。
幼菫雖有了八個多月身孕,比起之前夸張的大肚子,此事著實算的上是纖細輕巧。
且,她坐在亭邊,憑欄向水中張望,覺得自己唇紅齒白,皮膚細膩,比上次懷孕好看許多。
所以,雖說宮中太醫有五個診脈說是男孩,五個診脈說是女孩,而被蕭甫山用美食美酒誆來的凈嚴,今日說男孩明日說女孩,完全信不得。可她憑著自己的好氣色斷定,腹中胎兒是女孩無疑。
所謂,母女一起美麗啊。
跟在一旁的紫玉見自家公主又在照鏡子,一副自己又變美了許多的欣慰神情,暗暗嘆了口氣。
自從公主從老嬤嬤那里聽說,若腹中胎兒是女孩,母親便會皮膚水潤光滑,比平時更美幾分。整個孕期,公主便愛上了保養皮膚和照鏡子。時常要說上一句,我發覺最近皮膚又好了許多,以此來證明腹中必是女孩無疑。
“堇兒,不可往水中看!”
幼菫抬頭,便見蕭甫山從湖邊往這邊飛掠而來。
她還未來得及對他的話做出什么反應,蕭甫山已經到了她身邊,將她半探在亭欄外的身子扶正。
“王爺那般緊張作甚,周圍這么多侍衛呢。”
亭子里外站了九個侍衛,個頂個的向日葵般陽光燦爛,每日跟在她身后不說,晚上也是近身護衛在寢殿外。幼菫一度頗奇怪蕭甫山怎突然心胸開闊了許多。
后來蕭十一偷偷告訴她,那些侍衛都是生辰八字極陽極硬的,連個數都是選的九這個最大陽數,是王爺聽了一個道士的話,用來震懾邪祟的。
幼菫便明白了,蕭甫山是被她上次生產嚇著了,覺得她魂魄不穩,身邊需多些陽氣震懾。
只是,未免太過緊張啊。連凈嚴都說,這是當初的榮國公嗎,我怎感覺變了個人呢?
“以后不要到水邊,你若覺得熱,我陪你去山頂吹風。”
蕭甫山抱著他,迅速離開了湖心亭,到了湖邊方把她放下,攬著她往回走。
幼菫又一次安慰他,“王爺別緊張,這次是一個,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的。”
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他開始就不上朝了,也不去西郊大營,就在府里守著。
氣的裴弘年尋她來發牢騷,“如今朝中大半的事都要他經手,他卻撒手不管了!”
幼菫好奇問蕭甫山怎么管那么多政務了,裴弘年卻是跑去外院拉著蕭甫山打起來了。
而思及永珩今年被留在宮中,美其名曰讓他替母盡孝,幼菫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轉而又搖頭否定,不至于,不至于。
“離著預產期還有幾日了,你還是乖乖待在安和軒,莫要出來走動了。”
蕭甫山不敢掉以輕心,他比幼菫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
幼菫搖頭直笑,“我現在就要多走動,生產時才會更安全。王爺放心,女孩都懶月,我估摸著,待得再等半個月也說不定…”
“母妃,昨晚我夢見你生了個漂亮妹妹。”
幼菫抬頭,便見合歡樹碩大的樹冠里冒出一個胖嘟嘟的腦袋,永川頭頂合歡花笑瞇瞇向幼菫招手,“母妃,母妃,我在這里呢!”
永亓的小腦袋也露了出來,“母妃,我已經給妹妹起好名字了,叫小草,取生生不息之意。母妃可以生很多妹妹!”
永青一把扶住了永川圓滾滾的身子,“不成,再生一個就足夠了,嬤嬤說生孩子很危險。聽我的,還是叫小六比較好,也符合母妃父王起名字的傳統。”
他如此起名是有思量的,母妃前面已經有了他們五個孩子,妹妹恰好排老六。且,他當年在國公府,曾經是六少爺呀,多么有緣分!
“不成,妹妹那么好看,叫小花!”已經在夢里見過妹妹的永川振臂一呼,樹上的粉色合歡花似一朵朵小傘飄落下來,落到幼菫胸前,手心。
幼菫看著手心的合歡,臉色倏然蒼白。
蕭甫山察覺幼菫身子突然僵硬,急忙扶住她,“堇兒,可是要生了?”
幼菫愣愣點頭,“應該是…腹痛的厲害。”
蕭甫山臉色大變,攔腰抱起她往內院疾馳,一邊吼道,“汪明,速去通知產房!”
“十一,去尋凈嚴!”
“是!”
“是!”
樹上的三個孩子沒見過這種陣仗,頓時嚇得趴在樹杈上不動了。
永亓緩緩轉頭看向永川,“四弟,你搖下去的花兒,砸到母妃了…”
永川臉色煞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永青從驚嚇中慢慢緩過神來,雖他覺得那些輕飄飄的花兒沒什么分量,不至于用到“砸”這個字,不過事情這般湊巧,也不排除母妃被花嚇到的可能。
思及此,他猛然起身,迅速下了大樹,往安和軒的方向跑去。
永亓見大哥跑了,也回過神來,靈活地下了樹,追了上去。
永川呆呆看著不過瞬間就跑遠了的二位哥哥,再看看空無一人的大樹——侍衛們都被大哥用藥放倒了,而自己是被二位哥哥合力弄上來的…
他扯著嗓子大喊,“來人吶,抱我下去…”
“誰抱我下去我就請他喝酒!”
“請他吃羊肉包子!”
蕭十二抱臂倚著樹閉目養神,這酒里羊肉包子里有沒有加料,誰又說的準呢?
不遠處幾棵樹上的暗衛見多不怪,對求救聲充耳不聞,無一人出手相助。
喊了一個多時辰之后,四歲的永川深切感受到了人心不古,以及大哥的不靠譜,以及減肥練武的必要性。
求人不如求己啊!
“誒喲,小胖子,你咋在上面掛著呢?”
趕來看表妹生孩子玩的周珠兒,發現院里的娃們少了一個,一路打聽著尋到了這邊。
她嗑著瓜子笑嘻嘻看著樹上。
趴在樹杈上努力了半天反而離樹干越來越遠的永川,見終于有人來尋他了,鼻涕一把淚一把,“姨母,母妃生了沒?花花砸得她疼不疼?”
周珠兒一顆心瞬間被哭軟了,連忙哄道,“別哭別哭,你母妃正在生呢,花花怎么能砸疼她呢?”
她轉而兇巴巴地看向樹下閉目養神的蕭十二,“喂,孩子在上面掛著呢,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蕭十二眼皮都不抬一下,“王爺說了,像這種情況,既然是他們自己作下的業,就讓他們自己想法子。”
“得虧是親爹,夠狠心的!”
周珠兒扔了瓜子,抹了抹滴到她臉上的也不知是鼻涕還是眼淚,挽起袖子伸開雙臂,“川兒跳吧,姨母接著你!”
蕭十二撩起眼皮,“周姑娘莫不是不想要這雙胳膊了?”
“我樂意!川兒沒事,跳就行了!”
周珠兒扎起了馬步,全身繃緊了抬頭鼓勵永川。
永川還是有點不敢,這樹可高的很,他怕姨母接不住。畢竟之前他從櫻樹上摔下來那次姨母是就沒接住,而十二叔接不接他還兩說著,畢竟那次十二叔是沒的。
永川蠕動著小胖身子猶豫的功夫,纖細的樹枝最終承受不住了,咔嚓斷掉了。
“啊…”
“啊…”
隨著兩聲尖叫,小胖子和樹枝一起從高空掉了下來。
周珠兒強壓著閉眼的沖動,調整了位置準備接孩子,卻見一個身影蹭地飛過…
蕭十二抱著永川穩穩落地,將他放到地上,而樹枝讓他同時扔到了一邊,“下不為例。”
小胖子眼淚一抹,撒丫子就跑,跑了幾步,又折了回來,跑到尚在扎著馬步舉著雙臂的周珠兒跟前,“姨母,抱我去。”
驚魂未定的周珠兒這才緩過神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不但要斷臂,還要毀容!”
雖說她無須嫁人了不必太在意容貌,可有個好容貌最起碼照鏡子高興啊!
她蹲下來抱起永川,一邊往回走一邊抱怨,“川兒你得多走路才行,我都抱了你四年了,什么時候是個頭?你若是瘦點也行,還越來越沉…”
安和軒。
幼菫躺在床上,剛剛睡了一覺的她,恢復了些精神。
寢殿里站滿了聞訊趕來的人,裴承彥,裴弘年,周玉,蕭老夫人,王莜兒,周珠兒,卉云,五個娃兒…
蕭甫山坐在床邊,握著幼菫的手,含笑看她,“女兒果真分外不同,又乖巧又好看,和你一樣好看。”
幼菫虛弱笑了笑,“的確是不同,四個兒子養到現在了,也沒得你這么一句夸贊。”
蕭甫山笑,“他們若做了好了,我自然也會夸贊的。”
哥四個齊齊用“我信你才怪”的眼神看了老爹一眼,回過頭繼續抻著脖子看裴弘年懷里的妹妹,怎這么好看呢?
搶不到孩子的蕭甫山,不時狀似無意地瞄眾星捧月中的粉嫩襁褓一眼。
各種“嘖嘖嘖”“誒誒誒”逗孩子的聲音,讓蕭甫山這個旁觀者感覺幼稚且好笑,他們卻沉浸其中絲毫不覺。
“誒喲喲,睜開眼了!”
“嘖嘖嘖,笑一個!”
“欸欸,我是你外祖母…”
“看這小模樣,眉毛彎彎,鼻梁秀挺,將來定然是個小美人,誰都比不過。”
“像堇兒,也像朕,自然是沒有比她更美的。”
“皇上,恕臣婦冒犯直言,哪有外孫女像外祖父的…小囡囡的臉型倒是像極了甫山剛出生的時候。”
“朕倒覺得,她的確和她外祖父剛出生時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眉眼,眼尾微翹,像極了。”
“好了,你抱了很久了,該輪到我抱了!”
“哪有,朕剛抱上,手都沒熱乎!”
“哎呀,你手托著點她的頭,不成,你不會抱,下一輪沒有你了!”
裴弘年抱著襁褓過來了,整個人的眉眼柔和的一塌糊涂,微笑對幼菫說,“你小時候我沒看到,如今總算見著了,果真是又嬌嫩又可人,跟小芽兒一般。”
幼菫想起父親給她起名小芽兒的初衷,就是覺得她嬌嫩的要命,看眾人反應,應就是這種感覺吧。
她微笑著,“父皇給她起個名字吧。”
也好彌補他當年沒能給女兒起名字的遺憾。
眾人一片不滿噓聲。
尤其是蕭甫山,更是皺眉看著裴弘年,一副你若敢答應我就再跟你打一架的表情。
裴弘年頗欣慰女兒貼心向著老父親,他微笑道,“既然你是在花樹下發動,又有合歡花入懷,乳名便叫小花兒如何?”
一旁始終處于砸得母妃早產的愧疚中無法自拔的永川,頓時驚喜地瞪大眼睛,外祖父與他不謀而合!
他第一個拍手叫好,“好,好,小花兒妹妹!這個名字還是我先想出來的!”
眾人再看向裴弘年時,突然覺得他也不是特別有學問,起名字的水平和四歲的娃娃差不多?
周玉笑道,“如此倒正合了堇兒的小芽兒,好名字。”
裴承彥在腹誹了兒子的起名水平之后,立志要起一個高大上的名字來證明自己學問高深,“小花兒能出生朕勞苦功高,為此還跟他爹打了好幾架,正名便朕來取了。詩經有云…”
蕭甫山哪里肯相讓,在裴承彥炫技的功夫,便搶先開口道,“就叫晞云。明之始升,正是最好的時候。”
裴承彥虎目圓瞪,“說好了朕來取名!”
蕭甫山把小花兒抱到懷里,手指輕輕戳了戳小嬰兒明亮的額頭,“本王是他爹,替他取個名字還是使得的。是不是呀,小花兒?”
溫柔的聲音及措辭,尤其是那個拖著長音的“呀”讓四個兒子狂搓胳膊,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們活了這么多年,還沒聽父王這么溫柔對他們說過話!
雖然這種溫柔,他們也不太想要。可其中的落差,仍讓他們倍感心酸。
永青在酸楚之余又想起一事,“父親,為何我們幾個沒有乳名?”
蕭甫山抬頭之時,臉上的溫柔瞬間無影無蹤,聲音也切換成了平淡模式,“你的乳名是青兒,永珩的乳名是珩兒,都有乳名。”
小哥四個相視一眼,陷入了沉默。
原來,他們的名字不但草率,還一名兩用?
接下來的日子,四小只更是體會到了,他們本身來到這個世界,就很草率。
曾外祖父,外祖父,外祖母,祖母,父王,母妃,有一個算一個,每日排隊抱孩子,把小花兒寵上了天。
就連三小只八月的生日,他們都華麗麗地忘記了。
若不是府里下人提醒,他們連頓長壽面都吃不上。
甚至他們敬愛的父王,明面上的親爹,還疑惑地來了一句,“你們的生日不是九月嗎?”
永珩沉穩地提醒,“父王,我們的生辰正是石榴最紅的時候,母妃還曾說,正應了您當年送她的那顆玉石榴。”
蕭甫山沉默片刻,看著三個兒子,不知何處觸發了他內心深處的情感,臉上露出一絲只有面對小花兒時才有的溫情。
他拍了拍三個兒子的肩膀,感慨道,“今日我好好在府里陪你們。不知不覺,你們也三歲了,時間過得真快。”
三小只剛剛接收到的一點點父愛和由此生出的感動瞬間隨風散去,三人面無表情,默默轉身走了。
永青看著略顯尷尬卻不明所以的父王,搖頭嘆了口氣,“父王,弟弟們四歲了。”
蕭甫山眉頭微皺,“四歲了?”
最近白日處理國事晚上哄媳婦帶孩子,太過忙碌,有些事倒記得沒那么清了。
永青問,“父王,你猜我幾歲了?”
“八歲?”
九歲的永青搖搖頭走了。
他在園子里山頂的涼亭找到了三位弟弟,三人憑欄看向府外,眼中是淡淡的憂桑。
一向愛笑的永亓也笑不出來了,“二哥,我覺得我們定然不是親生的,親生的就該是——小花兒,今日有沒有想父王呀?哎呀呀,笑的真好看!”
“我一直這么說,你還不信。”
立志減肥的永川小臉越發肉嘟嘟,巨大的落差讓他只能在食物中尋找平衡并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只是此時卻突然覺得,手中的烤鴨腿也無法彌補他的心靈創傷了,他需要再來一只。
永珩小手安慰地拍了拍兩位弟弟,語重心長道,“倒不至于不是親生的,大哥說的對,要怪就怪咱是兒子。你們還是要想開些。”
永川看著府外街道上來往的馬車,“若是想不開呢?”
永亓嘆息,“想不開就想不開唄,還能咋地?”
永珩點頭,“咱能不能想得開,父王也不甚在意。恐怕府里少個兒子,他都不見得能發覺。”
父王眼里除了小芽兒和小花兒,還有誰?
永川啃了一口烤鴨腿,口齒不清地說,“那若是都少了呢?”
永亓驚訝地奪下他的鴨腿,“四弟,你要離府出走?膽子委實太大!”
永川一把奪回鴨腿,繼續啃著,“嚇唬嚇唬父王,也好讓他對我們好點啊!”
永珩負手看著京城在他腳下,身姿筆挺如小松苗,若有所思道,“出去歷練歷練,體驗一番蒼生疾苦也好。”
“那要怎么出去呢?”
“這要從長計議才是…”
永青聽著小豆丁們旁若無人地商議逃跑計劃,幽幽道,“你們就沒發現,身后有人?”
小豆丁們猛地轉過頭,齊齊驚道,“大哥?你什么時候來的!”
奶兇奶兇的。
永青從中感受到了一絲殺人滅口的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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