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安覺得嘴唇很干,雖然有水一直往下滴,但卻滴不到他的嘴里,他只覺得自己頭頂上很涼,但嘴里卻如同被放了一把火,口水都快要沒了。
“滴答,滴答”的聲音傳入了耳中,徐長安雖然很難受,但臉上卻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這世上有很多人,那些生活給他的刺能夠刺他一輩子,可偏偏在生命的最終時刻,卻能把刺給拔出來。
或許,這不是拔出來,也不是原諒,而是算了。
徐長安此時便是如此,他心中依然有恨,依然有不甘,可那又能怎么樣呢?
他已經有了很多次的機會,一百次,一千次,可沒一次他能成功。徐長安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廢物,一無是處的廢物。
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每次都只能讓別人來救自己。
徐長安這笑,是苦笑,是自嘲。
或許,就這樣沉眠于黑暗也好,雖然說起來,有些懦弱,但也算得上是另一種解脫。
一個人,也許經得起一次失敗,十次失敗,一百次失敗;但很少有人,能經得起重復失敗一千次。
徐長安耳邊似乎有嘈雜的聲音,而且那些聲音都很熟悉,但他已然沒功夫去細細聽那些聲音屬于誰了。
現在,他只覺得額頭很涼,一股子涼意直穿腦袋,他只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對于他來說,他已然無懼死亡,這些水滴并沒有給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他也覺得自己該死,他只是希望這死亡來得快一些。
“徐長安!”
“徐長安!”
“徐長安…”
徐長安原本以為那些聲音是幻聽,可那幾道聲音越來越大,如同有人在耳邊輕聲呼喚一般,徐長安勉強打起了精神。
“小長安,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更不要對自己失望啊!”耳邊傳來了一道溫和醇厚的聲音,徐長安聽得真切,也認得真切。
這聲音,這話,只有他的師兄小夫子會這樣叫他,也只有那位小夫子會這般輕聲對他說。
“師兄,讓你失望了。”徐長安咧了咧嘴,無奈的說道。
“你我所學為何?”這道屬于小夫子的聲音沒有接徐長安的話茬,反而淡淡的問道。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徐長安的回答,到這兒頓了頓。
“為天地立心”他勉強做到了;“為生民立命”他提拔了一群有志之士,飽含才學之士,也勉強算做到了;“為往圣繼學”他也學了不少;可這最后一條,他實在是做不到,他實在是無法做到。
“為萬世開太平”他真的做不到,他真的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太大的代價了。
見得徐長安沒有回答,小夫子的聲音為他補充了后半句。
“為萬世開太平。”小夫子的聲音依舊很輕,依舊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
他是個溫和的人,如同那一襲青衫,溫和謙遜,誰見了都不會生厭。
“師弟,難道你真的想放棄了嗎?”小夫子的話雖然沒有責怪之意,但徐長安卻聽到了失望。他甚至能夠想到,小夫子那失望的神情,黯淡無光的眸子。
可那能怎么辦呢?有些人羨慕長生,徐長安反而覺得活著是一種痛苦,他要背負的太多…太多了。
徐長安沉默了會兒,只能很艱難的吐出那三個字。
“對不起…”
“算了,我不該強求你的…”小夫子的聲音慢慢飄遠,帶著失望。
徐長安此時心里五味陳雜,雖然有些難受,但不似方才一般,一心求死了,心底微微泛起了波瀾。
但很快,徐長安搖了搖頭,還是選擇了放棄。
他有心殺賊,但卻無力回天吶!
正在這時,另一道聲音又傳入了耳中。
“徐公子,徐公子。”
徐長安微微一愣,很少有人會叫他徐公子的。大多數人都只是叫他徐長安,小長安或者更多的人都只會喊他小侯爺。
叫他徐公子的人,少之又少。
徐長安想破腦袋,都沒有認出這人是誰;雖然他感覺這聲音很熟悉,但卻怎么都想不到這人是誰。
這道清脆的女聲似乎是知道了徐長安的窘迫,便直接說道:“徐公子,可記得越州的《君不見》?”
“君只見,江南柳岸,春風妒少年;
君只見,折扇拂面,揮毫如謫仙;
君只見,翩鴻細腰,美態四方羨…”
聽到這聲音,徐長安終于想起來了,輕聲說道:“君可知,少年執劍,不見舊時顏;君可知,士子狂傲,落第苦心田;君可知,富人帷帳,無人淚漣漣…”
“沈…”
徐長安本來想叫“沈姑娘”的,但想到這為了救自己和姜明而死在自己懷里的女孩,徐長安真不知道怎么稱呼好。
這女孩喜歡自己,自己是知道的;這女孩的精神境界比自己高,自己也是知道的。
徐長安思來想去,只能叫了一聲這為了自己弒父的女孩一聲:“瓊姑娘。”
這道聲音,自然便是屬于沈瓊,那位在越州為了大義而弒父的少女。
“徐公子,天下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徐公子莫要放棄啊!”
徐長安苦笑了一聲回道:“但我拿什么救啊,我連自救都做不到,憑什么救天下!”
“徐公子,不要放棄啊!不要放棄啊!”
沈瓊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消散了。
“徐家小子,你答應過我什么!”一聲厲喝傳來,徐長安精神一震。
“你帶我看了這軒轅家的天下,四海安康,我姬秋陽才放下仇恨。如今天下大亂,你這姓徐的小娃子去撒手不管了?你的《破劍訣》是我代劍山那老家伙給你的,你還沒和我徒弟比試呢!”
“徐小子!徐小子!”
徐長安聽到這話,自然認出了這說話之人,便是那護他護佑他的姬秋陽前輩。
徐長安還來不及回來,這聲音便飄遠了。
“姬前輩…”徐長安聲音很輕。
“徐小先生。”一道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般而言,很少有老輩會叫自己“小先生”,徐長安愣了愣。
“大拙若巧,世上之事皆有處理的法子。但最終,都會歸于自然,存一個‘和’字。”這聲音微微顫抖,語重心長。
“曾夫子…”
徐長安越發的慚愧,這是為了他而犧牲了性命的曾夫子。
而且,曾夫子當初還把畢生的修為封印在了自己體內,只不過被自己給浪費了。
“徐小先生,莫非你忘記了我們的目標了嗎?天下為和,天下大和,天下長安!”
徐長安內心五味陳雜,不知道怎么和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交待。
曾夫子的聲音緩緩飄散在了空中,不一會兒,另一道聲音又響起。
“我再自稱一次師傅吧,當年我強行算計了你,想從你身上接過這擔子。有為天下人的真心,有自己的私心,但最終我發現,多大能力做多大的事兒。正如老一輩的人所言,我就是一個破窮酸,一輩子啊修煉到了半步搖星境已經不錯了。但長安,你不一樣,你才修行了三四年,便追上甚至超越了同輩人。你要記住,天賦越大,能力便越大,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
“我這一生,除了為你培養出了兩個不錯的師兄之外,有愧于你徐家,但無愧于天下。”
“長安,容我最后自稱一次你師傅。”
這是夫子的聲音,當年對于夫子的怨恨,徐長安早已讓它飄散在了風中。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實力都不弱,徐長安相信,當年父母定然有他們的考慮,不然單單憑夫子的算計,他們家不至于離開長安。
徐長安嘆了一口氣道:“師傅…”
聽到這兩個字,夫子似乎很是開心,放聲笑道:“好好好…”
伴隨著笑聲,夫子的聲音也消散了。
徐長安終于松了一口氣,但很快,他身子便顫抖了起來。
“長安…長安…”
這聲音同樣溫和,但比起小夫子的溫和,這聲音中多了一絲慈愛。
“爹…”
徐長安再也繃不住了,放聲痛哭。
“我救不了你,兒子沒用啊,沒用啊!”
徐寧卿的聲音很淡,對于自己的身死,他并沒有過多的在意,反而是說道:“沒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為父這一生,除了對不起你和你母親,對得起任何人。但我的兒子,我不要他成為大英雄,我只要他開心,快樂。”
“我對他沒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他開心的活著,娶一個媳婦,生幾個孩子。不需要他成為絕世高手,他能保護自己的愛人和孩子,那便足夠了。”
徐長安越聽越慚愧。
對啊,父親對他的要求這么低,他居然還想著放棄。
徐長安沒有發覺,在這些人的聲音出來以后,他的心態慢慢發生了變化。
他的心,方才如同沉入深海中的冰山;但他生命中的這些人,便是一縷縷陽光,透過了深海,融化了他心底的冰山。
“記得,做自己。”
徐寧卿留下一句話后,便消失了。
而徐長安,此時也冷靜了下來。
周圍靜悄悄的,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場夢一般。徐長安這才發現,原本那滴在腦袋上的水滴不見了,他也能夠稍微動彈一下了。
雷暴秘境之外,原本那只燒了四分一的香,現在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虺子畫此時將胡不歸按在了船上,舉起了拳頭。
胡不歸仍然沒有還手,只是淡淡的說道:“這件事的確是我沒有考慮周全,若是你想打我的話,那打吧!”
胡不歸說著,閉上了眸子。
虺子畫最終狠狠的啐了一口,放下了拳頭。
“打你他們能回來么!”
說罷,便甩甩袖子站了起來。
胡不歸看了一眼那柱香,又看向了雷暴秘境,搖了搖頭道:“超過一柱半香,還沒有人出來過。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得到了寂滅之地的認可。”
“不過,這極難。”
雖然胡不歸說了“極難”,但虺子畫卻還是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問道:“怎么算是被認可?”
“需要什么實力嗎?”虺子畫急忙抱上了胡不歸的雙臂,顯得有些激動。
胡不歸搖了搖頭道:“不是實力,而是心態。”
“能在這寂滅之地中走出來的人,要么便是沒心的木頭人,要么便是對生活極其熱愛的人,他們什么都不會放棄。當然,要得到寂滅之地的認可,我猜測應該是極度悲哀之人,但又對生活充滿希望。”
“可世上哪有這樣的人啊,自己身處黑暗,卻要努力著、堅持著并且去行動,讓所有人都擁抱陽光,把所有人從黑暗中拉出來。”
“這世上,自古以來,這樣的人都屈指可數。”胡不歸感嘆了一句,接著補充道:“要是我經歷了徐長安所經歷的一切,我定然會選擇放棄。”
虺子畫難得的沒有罵他,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父親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蕩,徐長安搖了搖牙,恢復了清醒,自顧的呢喃道:“我不能死,我還沒有幫父親報仇,我還沒有把金烏一族殺干凈,我還沒有完成曾夫子的夙愿,還沒有替姬秋陽前輩好好看一看這世間…”
徐長安說著,不經意間爬了起來。
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方才動彈不得的他,此刻居然能夠動彈了。
徐長安怕起來之后,慢慢的摸索著,放聲大喊:“薛大少,薛姑娘,阿圓!”
喊了幾聲之后,阿圓的嗚咽聲先傳了出來,接著便是顧聲笙的聲音,這二人一獸相互摸索著,終于匯合了。
徐長安經過了方才的一幕幕,他害怕,害怕再有人從他面前消失,害怕有人自己無論怎么努力救他,都無濟于事。
當他碰到顧聲笙的那一刻,什么都沒想,便一把抱住了她。
“還好,你沒事…”
在幻境中,沒有代入感的顧聲笙,此刻被徐長安這一抱愣住了,突然間她覺得好像幻境中的那一幕,就是她的過去。
就在這時,腦海中傳來了黑袍師傅的聲音。
“小子,我真被你急死了,方才我被這鬼地方給禁錮了。好像這鬼地方要關閉了,趕緊想辦法出去。”
還沒等徐長安回答,這黑袍師傅的聲音再度傳了過來。
“算了,小子,我幫你想辦法。你愿意讓那個女孩成為你的眼睛,你成為她的光嗎?”
聽到這話的徐長安,瞬間一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待會還有一個小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