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浩的府第位于臨安西城錢塘門內的興慶坊中。興慶坊位于中河和城西門之間的位置,屬于原杭州府的老街區,雖非最為繁華之所,但卻是干凈整齊的街區。
馬車沿著蔥郁的街道進入坊間,兩側道路兩旁的樹木都甚為高大,冠蓋濃密,遮天蔽日。雖然夏末秋至,天氣已然有些炙熱。但再這樣的街道上,卻是涼爽怡人,心情愉快。
史宅位于興慶坊西南的柳葉兒胡同里,史浩只是個國子監博士,入仕又晚,方子安本以為他的宅子一定只是普普通通的宅院。然而到了門前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朱紅色的大門樓氣派非凡,高高的圍墻圍著宅院,里邊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在院墻外都能看的見。一看就知道是個規模不小的宅邸。
跟隨送信人進了院門,繞過丈許高兩丈寬的照壁之后,眼前出現的是一座碩大的庭院。庭院之中花樹繁茂,假山堆疊,回廊蜿蜒。雖非極為精美的園林,但也是不俗之所。一個國子監博士,不過是個正五品的文官,便有實力居住這樣的宅邸,足可見大宋官員俸祿待遇之優厚。這也難怪那么多人拼死拼活要擠進仕途之中了。
沿著花壇簇擁的青磚路來到正廳門外的時候,早已接到稟報的史浩滿臉笑容的迎出門來,拱手呵呵而笑道:“子安,若梅小姐,你們來啦。里邊請,里邊請。”
方子安和張若梅忙還禮。方子安道:“叨擾史先生了,在下今日是沾了若梅的光了。”
史浩笑道:“說哪里話?本來我也想約你說說話的,上次一見,印象頗深,一直想約你前來。今日你能來,我很高興。里邊說話。”
跟著史浩進了大廳之中,那大廳擺設甚為古雅,兩側墻壁上掛著字畫,正北中堂上掛著一幅畫,畫著一株古樸蒼勁的松樹,樹下一名僧人正閉目參禪。
史浩讓方子安和張若梅落座,命人上了茶水。見方子安看著那堂上的畫看,于是笑道:“這是松下參禪圖,畫的是我的老師正覺禪師。我當年師從正覺禪師,修的是默照禪。但自入仕之后,墮入紅塵之中,早已有違禪意了。正覺禪師倘若知道我今日這般,恐怕要生氣了。”
方子安并不驚訝,大宋士大夫之中流行參禪之事,這也不足為奇。不過那位正覺禪師倒是大名鼎鼎。據說其于天童寺主持,創‘默照禪’之法,一時風靡無倆。士大夫們趨之若鶩,修習其禪法。天童寺所在的太白山也是大宋如今最富盛名的禪宗名山之一。
“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時廓爾,體處靈然。”那畫上寫的這四句,便是默照禪的精髓所在。可惜啊,我荒廢了禪門之事了。
方子安笑道:“史先生何必遺憾,禪宗佛法皆為濟世救人,先生此刻其實也是在濟世救人,也是修行。只是方法不同,但殊途同歸罷了。”
史浩哈哈笑道:“說的好,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像好受多了,也沒那么自責了。”
張若梅聽不懂兩個人說的話,眼睛四下打量著。忽聽得廳后傳來一個女子清脆如黃鶯一般的說話聲。
“若梅姐姐來了么?當真是若梅姐姐么?”
張若梅眼睛睜大,面露喜色赫然站起身來。
但見大廳后門的竹嫚被掀開,一位身著青裙的少女走了進來,一雙秋水般的雙眸在廳中逡巡,口中嬌聲叫道:“若梅姐姐,你在哪里?”
當看到有個陌生的男子在場時,頓時紅了臉,羞澀的住了口。
“啊,凝月。真的是你么?”張若梅激動的叫了起來。
那少女轉眼看到了張若梅,快走幾步來到她的面前,瞪大眼睛細細的看了幾眼,驚喜的輕呼道:“真的是你,若梅姐姐,真的是你啊。凝月可開心死了,沒想到爹爹說的是真的,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張若梅激動的連連點頭,抓著那少女的手連連搖晃著笑道:“是啊,是我。誰能想到呢?都十多年了,沒想到咱們還能見面。”
那少女雙手反抓著張若梅的手,兩人就那么手拉手相互笑著對望,忽然間都眼圈紅了,慢慢的落下淚來。
史浩和方子安站在一旁看著她們,心中都甚為感動。
史浩呵呵笑道:“凝月,見到少時伙伴,當開心才是,怎地卻哭起來了。對了,凝月來給客人見禮,這一位是方子安方公子?”
那少女早已看到了一個陌生青年人在旁,聞言輕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上前向方子安斂琚行禮。
“凝月見過方公子。”史凝月輕聲道。看來史浩已經將方子安收留張若梅的事情都告訴了自己的女兒,所以她才說出這句話來。
方子安忙拱手還禮。史浩在旁笑道:“子安,這是小女凝月,自小頑劣,不知禮數,叫你見笑了。”
方子安忙道:“那里那里,史大人過謙了。凝月小姐和若梅小友重逢,自然是歡喜的很。在下都替他們高興。”
史凝月嫣然一笑,臉頰上梨渦顯現,輕聲道:“感謝方公子理解,也感謝方公子照顧若梅。方公子的詞作,凝月也拜讀了,很是欽佩。那天我還同爹爹說,哪天能見到寫出《青玉案》和《木蘭花詞》的人是何等人物,沒想到居然便真的見到了。凝月也喜歡舞文弄墨,改日還請指教。”
方子安連道不敢,史浩呵呵一笑,對方子安道:“子安,凝月確實喜歡舞文弄墨,你那兩首詞也確實是絕世佳作,看來你今后要常來我家中了。被我家凝月盯上了,你怕是不指教都不成了。”
史凝月嬌羞嗔道:“爹!”
史浩大笑,對史凝月道:“月兒,你們小友重逢,自是有許多話說。你領著若梅小姐先去吧。今兒中午留客人在家吃飯,你順便告訴你娘,讓她吩咐廚下今日中午多弄幾個好菜。”
史凝月忙點頭答應,看了一眼方子安,嬌聲道:“那么,爹爹,方公子,我帶若梅姐姐去我房里說話啦。”
史浩笑著擺手道:“去吧。”
史凝月轉身挽住張若梅的手臂道:“若梅姐姐,咱們走,凝月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
張若梅笑道:“我也是。”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像一對花蝴蝶一般去往廳后,嘰嘰喳喳的說笑聲逐漸消失不見。
“真好,小友重逢,自是難得。特別是張統制一家經歷了劫難之后,誰能想到她們還有重逢的一天。好啊,好啊。我看著她們見面,都替她們開心高興。”史浩呵呵笑道。
方子安看著后廳門晃動的竹嫚出神,這史凝月給他很好的印象。生的美倒也罷了,難得的是身上自有一種清純明媚的感覺,更帶有一種書卷氣。書香門第出身,自是氣質嫻雅大方。
“子安。子安?想什么呢?”史浩叫道。
方子安哦哦連聲,忙回過神來道:“先生說的是,我也替她們高興。”
史浩笑道:“且不管她們了,讓她們自己說話去。子安,咱們今日好好的聊一聊。坐下說話。”
方子安道謝落座,史浩喝了一口茶,看著方子安緩緩說道:“子安,上次卿園一見,你讓我甚為驚訝。看來你不光是會寫青玉案那樣的好詞,更是對人對事有不同的見地,難怪秦惜卿如此推崇你。王爺也對你贊許有加。那日我其實是被王爺邀請前往,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的。”
方子安點頭笑道:“我明白。看得出來王爺對史先生是極為尊重的,自然他也想讓你給把把關。我能理解。王爺求賢若渴,他當然不希望走了眼。”
史浩點頭道:“你明白就好。現如今朝中的局勢確實一邊倒。秦檜勢力太大,朝中絕大多數人都是趨炎附勢之輩。王爺也知道朝中官員并無可為之處,所以才決定另起爐灶,從新進學子之中挑選可用之人。所以,碰到了你,他當然當做是個寶貝了。那便等于在沙子里發現了一錠金子一般。”
方子安忙道:“不敢,不敢。史大人若是老這么夸子安的話,子安可坐不住了。子安哪里是什么金子,不過是一粒普普通通的沙礫罷了。”
史浩正色道:“我可沒有夸你,你也不必矯情自傲。我雖對你比較欣賞,但你在我這里卻還遠遠沒有達到能讓我對你夸贊不休的程度。”
方子安一愣,心想:“原來我是自作多情。”
史浩繼續道:“會寫些詩詞文章,這其實算不得什么。我大宋重文,會寫詩詞文章的人可多了去了,然則我大宋淪喪半壁江山,受靖康之辱,那些精于寫詞作文的人卻不也是沒有力挽狂瀾么?還不是任由這一切發生,卻都無計可施么?所以,在我看來,真正的人才可不是會寫幾首好詞好文章,而是要有經世治國之道,知道如何上輔官家,下安百姓的賢臣良臣。我大宋如今缺的不是會寫詩作詞的普通文人,而是這樣的良臣才是。所以,你的詞雖寫的好,于我而言,也僅僅是文才好而已。文才好不等于人品好,人品好不等于能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