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到達衙門之后不久,火政衙門兩名士兵押一箱銀子到來,那是鄭榭允諾的補償克扣的兵士的餉銀。隨著銀子一起來的還有鄭榭簽署的臨時任命的公文,公文的內容自然是讓方子安全權代理臨安防隅官的職責。
方子安本想讓老馬老侯他們去通知各處塔長前來領銀子,但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前往。一方面,他并不信任這些大部分由夏良棟所任命的塔長和隊正們,這幫人什么事都能干出來,焉知他們不會再次克扣。另一方面,這是自己收攏人心的機會,自己親自前往會對自己更有好處。
方子安銀箱馱上馬背和沈菱兒離開衙門,先從距離最近的涌金門內望火塔的駐地開始,進行現場的返還克扣的銀兩。兵士們昨日雖然得到衙門要返還克扣兵餉的消息,但是很多人其實將信將疑。他們沒想到這么快便真的返還了下來,一個個興高采烈,高興不已。他們當然明白這是方大人的恩典,夏良棟一死,便有這么好的事情發生,眾士兵對方子安自然是感恩戴德,滿懷感激之情。
原本衙門主官死了,防隅軍兵士們應該心情沉痛才是。但是方子安所到之處卻是歡聲雷動,一片興高采烈跟過節似的。倘若夏良棟泉下有知,不知做何種感想。
當然,每到一處駐地之中,方子安都會再次重申夏良棟英勇救火殉身的壯烈行為。方子安告誡上下人等管好自己的嘴巴,禁止傳播流言蜚語,禁止玷污夏大人英靈和衙門的名聲。他告訴所有人,對任何前來探聽消息的人都必須禁口,這是火政官鄭大人的命令,告訴他們如有任何人詢問夏良棟的死因之事,便讓他們去衙門去詢問。如有違反,便將嚴懲不貸軍法從事,若有手下兵士胡言亂語,將追究隊正和塔長之責。
這相當下達了封口令,方子安深知,這種時候不管外邊的人怎么懷疑,先管好內部人的嘴巴是最重要的。一旦被人問出一些不該為外人所知的事情,則會惹來一堆的麻煩。
花了兩個多時辰,方子安跑遍了全城二十多處望火塔下的防隅軍駐地。三千多兩銀子也散的干干凈凈,甚至方子安自己還搭進去兩百多兩。不排除有人趁渾水摸魚,虛報自己被克扣餉銀的事情,畢竟這個衙門里的人絕大多數都不是善類。而方子安也確實沒有確切的關于被克扣餉銀的名單,全憑隊正提供和兵士自述,難免會被人鉆空子。但這種時候,方子安并不想追究。先穩定住人心局面,待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后,在好好的在衙門里進行一番清肅整頓。這些人將會被一個個的揪出來,吃了全部吐出來,然后被無情的踢走。
回到衙門里時,已經是午后時分。就著茶水簡單的吃了一點在街上帶回來的點心之后,方子安打算在公房之中小寐片刻,因為實在是有些疲倦。可是他剛剛靠著椅背閉上眼睛,王進便匆匆走了進來。
“大人,有個人在衙門口求見。他說是臨安府提刑司的宋提刑,點名要見大人您。”
方子安心中一驚,這宋翔果然陰魂不散的纏上來了。不過方子安卻也心中有些欣慰,宋翔跑來衙門找自己,自然是為了查案而來。那說明宋翔肯定是在別處沒有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所以不得不來衙門找自己。昨日及時的安排和上午這趟巡視派發銀子的旅程還是派上了用場。最怕的是宋翔一直在查,但是卻不來找自己詢問,那才是讓人心中忐忑之事。
“請他進來吧。”方子安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發脹的額頭吩咐道。
不久后,宋翔帶著兩名隨從來到了方子安的臨時公房之中。
“宋大人,下官方子安有禮,這大中午的,天氣又炎熱,宋大人還在外奔波辦案么?可真是辛苦啊。”方子安迎到外間,微笑行禮。
宋翔確實有些累的樣子,他本就身材微胖,五月中的天氣已經頗有些炎熱,特別是中午時分,陽光已經有了夏天的威力,他的額頭全是汗,也有些氣喘吁吁。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那是本官的本分。查清案件,懲辦罪衍,更是本官的職責。辛苦確實是辛苦,但卻必須要做。方大人,本官唐突前來,打攪了。”宋翔拱手道。
方子安點頭道:“說的很是,下官欽佩之極。宋大人,請坐。來人,沏茶,讓宋大人消消渴。”
王進答應了,忙去沏茶。宋翔道了謝,坐在一張椅子上,方子安在他側首坐下。宋翔轉頭打量著屋子,皺眉道:“方大人就在這樣的地方辦理公務么?”
方子安道:“咱們防隅軍衙門比不得你們那些大衙門,只能將就了。再說了,這廂房挺不錯了,冬暖夏涼,舒服的很。”
宋翔笑道:“我還以為是其他的原因呢。”
方子安微笑道:“宋大人以為是什么緣故?”
宋翔道:“本官以為是你跟夏大人格格不入,不屑于跟他在一起做事呢。看來是本官想多了。”
方子安大笑道:“你確實想多了,恕下官不敬,下官認為你們查案辦案的人都有些胡思亂想的妄想癥,哈哈哈。”
宋翔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
王進端了茶水進來,宋翔揭開茶盅嗅了嗅,看了看,贊道:“好茶,方大人頗為講究啊。這茶葉值不少錢吧。”
方子安頭大,王進這廝沏了武夷山的新茶來了。
“確實價格不菲,不過倒也不算什么,下官雖不是大富之家,但茶葉卻也喝得起。”方子安道。
宋翔微笑道:“哦?方大人家道殷實?可我怎么聽說方大人出身貧苦,之前生計頗為艱難呢?”
方子安心中一凜,他知道,宋翔必是已經調查了自己的底細了。這并不難,身為提刑官,自己的過往是很容易查出來的。
“宋大人,之前貧困,不表示永遠貧困。誰沒有艱難之時?三年河東三年河西,這話宋大人難道不知么?”方子安笑道。
“是是是,確實如此。瞧我這張嘴,本官并不是那個意思,本官只是說方大人出身貧賤,但不改青云之志,終于魚躍龍門,高中科舉,過上了好日子。這是催人勵志的經歷,本官甚為佩服。本官表達的意思是這個意思。”宋翔呵呵笑道。
方子安道:“宋大人過譽了,和我一樣經歷的人多如牛毛。很多人出身比我還艱難,比我艱苦的多,他們才是勵志的楷模。下官可不敢當得勵志二字。實話告訴宋大人吧,這新茶是我的朋友送給我嘗鮮的,平時我舍不得喝,今日宋大人來了,才拿出來沏的。沒想到一杯茶水,引來宋大人這般猜測。王進,來來來,換了茶水,就換去年的碎茶餅,平時我們喝的那個。這好茶,宋提刑喝不慣。”
“別別別,我可不是那意思,莫換,莫換。”宋翔忙端起茶水喝了起來。
方子安心中冷笑,跟這位提刑官可不能客氣,跟他閑聊,聊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被他思量再三,那可太累了。得打發了他才是。
“宋大人,你是路過這里,還是特意來找下官的?”方子安問道。
“當然是特意來找你的。貴衙夏大人的案子還沒結呢,本官正在查詢線索。昨日死者的身份已然全部確定,除了五名酒樓人員,其余的都是你們防隅軍衙門的人。哎,這事兒真是讓人難過。你們防隅軍衙門一下子連主官帶兵士遭難了二十個人,方大人心里一定很難受吧。”宋翔道。
方子安道:“當然難受,好好的人全部被燒死了,自然難受的很。”
宋翔道:“可是我似乎沒看出你們衙門的人有多么的難過呢。不瞞方大人說,本官去探訪了你們幾處駐地,兵士們似乎并無悲傷情緒。”
方子安皺眉道:“宋大人又來了,好好說話不成么?非得陰陽怪氣作甚?你是不是想說,我們衙門上下因為夏大人他們的死不但不難過而且很高興?由此可以推斷出什么不良的動機,來滿足你非要將這樁意外弄成一個離奇的殺人焚尸滅口案的扭曲心理?宋大人,死了人自然難過,但也不必哭喪著臉以頭搶地吧。我防隅軍衙門是軍隊,雖然是救火的軍隊,但是也明白生死無常的道理。大火一起,搞不好便要出人命,大伙兒都明白這一點。難道死了人,所有人便要嚎啕大哭,如喪考妣不成?”
宋翔皺眉道:“方大人何必這么激動,本官并未說什么啊,怎引得你方大人這番激烈言語?”
方子安冷笑道:“宋大人又想說,我是做賊心虛是么?”
宋翔道:“那可是你說的,不是本官說的。你確實有些做賊心虛了。若非如此,為何本官去你們各處駐地查問時,所有的人都不肯接受我的查問,那是為何?本官一上午跑了七八處,都吃了閉門羹。方大人,我提刑司查案是公務,你們必須配合行事。若非做賊心虛,為何要阻撓?”
方子安大笑道:“宋大人,你這可是血口噴人了。誰阻撓你了。你這不是進了衙門,跟我面對面的說話么?下官不是正在回答你的問話么?若是阻撓你辦案的話,你現在該被拒之門外才是。”
宋翔皺眉道:“可是你們下邊的那些人…”
“宋大人,衙門有衙門的規矩,你提刑司衙門難道便可以隨便什么人都能代表你提刑司衙門說話么?防隅軍上下一千多人,若是個個都插一句,你一言我一語,那該是怎樣的情形。你要查也該來找我,而不是去我衙門下邊的駐地去查,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所有人都長著嘴巴亂說話,那不是亂套了么?他們也都不在案發現場,你去問下邊的兵士本就不合規矩。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在查這件案子,而是借此要搞些什么花樣。”方子安沉聲打斷他的話,冷冷說道。
宋翔站起身來,瞪著方子安道:“方大人,你不覺得你反應過激么?”
方子安冷笑道:“宋大人,我衙門死了人,我們現在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說話大聲點,都能被你當成是反應過激。那么你要我們到底怎樣?本官可沒興趣配合你宋大人的心情,因為你太難伺候了。”
宋翔微微點頭,雙目炯炯看著方子安道:“方大人,本官手中,從無疑案。本官的直覺也從未錯過。這根本就不是一起意外,絕對是一起殺人焚尸案。方大人,無論你如何遮掩,如何伶牙俐齒,都逃不過本官的眼睛。本官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方子安呵呵笑道:“想升官發財,便要弄個大案子出來是么?我懂!宋大人,你忙活去吧。辦案要講證據,而不是什么直覺,也不是靠吹牛皮。你懷疑我是么?那便去找證據,找到了證據來拿我。否則,不要在我面前說這些廢話。本官事務繁忙,便不留宋大人了。送客!”
宋翔收起笑容,冷笑道:“好,方子安,那便走著瞧。”
“王進,送客!”方子安大聲叫道。
王進忙進來,躬身賠笑道:“宋大人,請!”
宋翔冷哼一聲,拂袖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