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掉通信器后,韓兼非坐在會議室的地板上發了會兒呆,突然開口笑罵了一聲。
自從北霍爾思大區那次海灘大戰之后,以前一直以為弱不禁風的梅薇絲總是能給自己驚喜。
比如海灘上的狙擊,比如摩西監獄中的默契,比如他自己絕想不到的,她用一己之力,不但控制住那些亡命徒,還在新羅松立穩了腳跟。
至于這個組織究竟叫什么,會不會突然多出來的一個大股東或投資人,他一點兒都不在意。
想了一會兒,他走出會議室,在生活區隨便拉過一個機器人:“救援物資在哪里?”
機器人停下來,用合成音回答道:“您好,何先生,救援物資在生活區臨時倉庫,已經為您開通了通行權限。”
韓兼非循著它指出的方向來到倉庫,上次還空空如也的倉庫中堆著成噸的食品、保暖衣物和飲用水。
果然不出所料,在這堆物資中翻找了半天,他終于找到了一條奧古斯都堡特產的戰斧香煙。
這么長時間,他可以不去想那些帶著工業制成品和人工香料味道的食品,但沒有這東西,委實有些懷念。
熟練地撕開包裝,拿出一根煙點上,猛地吸了一口,半支煙就被他狠狠吸進肺里。
一股戰斧特有辛辣的刺激性氣味混著鐵銹般的腥氣,在氣管和肺部反復撞擊,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在奧斯邁行星的死亡行軍后,那種崩潰和死亡邊緣的嗆人氣味。
很好,很真實。
真實到讓最近半年來發生的一切,恍如一場將醒的醉夢。
韓兼非很快從機器人那里要來一輛磁懸浮卡車,既然這處礦山的老板是自己的合伙人,那就沒什么好客氣的了。
這次貨運飛船運來的東西足有四五噸重,他揀重要的裝了一車,直接開出礦山。
反正這個季節,也不太可能有什么人來這邊,他便把機動裝甲停在一處避風雪的山坳里,開著懸浮卡車向移民船廢墟的方向駛去。
當一輛轟鳴的鋼鐵卡車從天而降的時候,仍在移民船周圍勞作的河東和鐵印部族族民被嚇得跪在地上,直到那輛車停穩,那個熟悉的外來者從中走出來,仍不敢抬起頭來。
他離開不過一個作息循環的時間,族民們已經在這處山谷中搭起了簡易溫室的骨架,正在鋪設塑料卷膜。
聽到外面的聲音,源智子從移民船中走出來。
按照韓兼非的計劃,這里將被修建成一座永久性城市。
今后河東部族和鐵印部族可能會共同生活在這座被叫做藍水鎮的城市中,她一直在與鐵印部族的莫多酋長商討空間和區域分配的事情。
看到韓兼非和他身后的卡車,源智子投來詢問的目光。
韓兼非點點頭:“車里是些食物和保暖衣物。”
他一直很好奇,進入寒季以來,源智子依然穿著那種半身裙,始終光著小腿,但似乎也沒覺得冷過。
安排人卸了車,源智子問:“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嗯,再過一個長晝夜,應該就可以走了。”
源智子點點頭,呆呆地看著不停勞作的族民。
“舍不得走了?”韓兼非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辮子,這次他沒有扭捏,她也沒有躲。
“也不是,”赤足女孩搖搖頭,“爸爸還在的時候,我一心想要出去,這會兒他不在了,我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走還是想留。”
“這片土地拴不住你。”韓兼非知道她的感覺,就像當年他離開新羅松的家鄉,去聯盟艦隊服役前一樣。“別讓自己后悔。”
“嗯。”源智子輕聲應著,側過頭貼在他胸前。
韓兼非微微張開雙臂,沒有回應她的這個舉動。
似乎感受到對方的尷尬,源智子抬起頭,用那雙黝黑的大眼睛看著他:“我…”
“先別說。”韓兼非苦笑道,“我帶你去外面的世界,到那個時候如果你還這么想,再說也不遲。”
女孩眨了眨眼睛,松開了緊緊握住刀柄的左手。
她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習慣,每當緊張的時候,總喜歡用左手反握身側的刀柄,好像只有那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們走后,這邊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處理?”韓兼非連忙收回手臂,換了個話題。
“部族的事交給庫里亞,我跟莫多談過,藍水鎮分區劃片,互不侵擾。”
“不只是互不侵擾,”韓兼非搖搖頭,“最好能經常來往,如果能通婚更好,讓惡狼不再咬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馴化。”
源智子點點頭:“只要他們不再打我們的主意。”
“我會跟莫多談談,”韓兼非說,“告訴他,遇事互相謙讓一些,自然不會有那么多沖突。”
“好。”
“還有,那些書籍要讓白芷整理一下,最好讓孩子們都學些東西,我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可能帶更多人出去。”
“我和莫多商量過,”智子說,“兩個部族的薩滿都會去做這件事。”
兩人一起往移民船里面走,這些天來,里面大部分山石和苔蘚都被清理干凈,露出船體結構原本的金屬色彩。
“你剛才說,要回來把更多人帶出去?”智子突然問道。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說?”智子接著問道,“最近我總覺得,你好像在有意幫我們盡快接觸外面的世界——可之前的外來者們說,你們的法律不允許與我們接觸。”
“原本是,”韓兼非低著頭,“可我有一些很麻煩的事情,需要你們的幫助。”
“什么事是連你們那個世界都解決不了的嗎?”
韓兼非停下來,智子也停下來。
他看著面前這個天真的女孩:“我們的世界,強大的只是有限的技術,而受限于人類自身的條件,有些問題是結束解決不了的。”
他停了停,看女孩仍在認真聽她說話,就接著說道:“其實老薩滿說的也不全錯,從那時起,我就希望能得到海山人的幫助,因為我有一個極其強大的敵人,大到必須突破我們世界人類的身體條件限制才能解決的程度。”
“那個敵人潛伏在我們看似平靜的世界表層之下,沒有任何征兆,但我曾經看過關于他們的影像,我很清楚,我們沒法用純粹的技術來戰勝他們。”
源智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兩人接著向前走,就像一對情侶散步一般。
“你不明白。”韓兼非搖了搖頭,“可能沒有人理解,我們整個人類要面對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恐怖敵人。”
“如果那樣的話,海山人又能幫你做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源智子看來,韓兼非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迷茫和沒有把握的神情,“也許我只是希望,把海山人打造成一種非常強大的戰士,至于能不能戰勝我所認識的那種敵人,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我小時候,經常遇到沒有把握的事情。”源智子似乎想起什么,“爸爸總是告訴我,沒有把握就走走看,沒有人能看透第二年的事情,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做好這個作息循環、下個作息循環,還有一個長晝夜之后的事。”
韓兼非笑了笑:“老族長說的對。”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半晌之后,源智子繼續問道:“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么樣的敵人,讓你連它的名字都不能提呢?”
韓兼非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你在害怕嗎?”女孩追問道。
“沒有,我在想,我是不是在把你們引向地獄。”韓兼非有些不敢正視面前女孩的眼睛,“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老薩滿的話,也許真的有一天,我會把你們引向戰爭和死亡的結局。”
源智子想了一會兒,以不符合她年齡的語氣說:“這就像那天我對老嬤嬤說的,無論有沒有你,掠奪者都會到來,既然你說的敵人是全人類的威脅,那海山人怎么可能獨善其身?如果戰爭和死亡是必然的,無非就是主動和被動地面對死亡而已。”
韓兼非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只有二十一歲的女孩——或許海山的年比其他行星稍長一些,但她也是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而已。
“所以,如果需要海山人站出來戰斗,你不需要愧疚。”
“是另外一種類型的生命。”韓兼非突然開口道。
“什么?”
“一種和我們不一樣的生命形式,”韓兼非說,“能夠利用我們的技術,機械、高效、嚴守紀律,不畏生死…我見過的最精銳的軍隊,都沒法與他們匹敵,更可怕的是,他們就藏在人類社會,我們卻始終沒法觸及一絲一毫。”
韓兼非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那是一種非常小的微型生物,單個個體沒有任何威脅,可一旦聚集到一定數量,便會發生恐怖的變化,我不是不敢提及它的名字,而是根本不知道它們叫什么,我所了解的一切,都只是基于零星的影像碎片而已。”
兩人終于來到移民船最深處,這里的穹頂被落下的山石砸出一個不規則的大洞,光亮從頭頂上透下來,像是一口天井。
韓兼非抬起頭來,看到一片形狀詭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