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中)西疆大營父子秉燭關圃陋巷同窗秘約 流風雪從睡夢中一顫驚醒時,用力抱緊了石念遠。
石念遠迷糊醒轉,看向懷里如同受驚小鹿一般的流風雪,柔聲問道:“做噩夢了?”
流風雪回想先前夢境,石勤連驟起發難,手持銀槍一擊洞穿了娘親許琴心的胸膛,點了點頭。
石念遠輕撫流風雪燦金長發,歪頭看向窗戶透進暮色:“起床出去逛逛?”
“嗯…”流風雪輕聲應道。
暮色四合,茨爾哈城華燈初上,石念遠與流風雪叫上安平駝幫男孩阿吉,由阿吉充當向導,在茨爾哈城大肆游逛。這一趟直接將流風雪得自緋纓處的鼓脹錦袋壓榨干癟,內里銀兩揮霍一空。
三人在街邊享用完契夷特色小吃,開始回返城東靠山窯客棧。石大少爺意猶未盡的撫摸肚子贊道:“好吃,好吃!”一邊說,一邊伸手在流風雪手上紙袋里抓出一大把葡萄干,一股腦的全部塞進嘴里,不停嚼巴咕噥道:“那帕勒塔洪也真是的,上次想拿銀票跟他換銀兩,他居然還不認。雪兒,到西疆時你記得提醒我還他錢。”
在西域,紙袋可是奢侈包裝,這一袋葡萄干的價格估計近半都在品牌包裝上邊了,而且如今不是葡萄熟季,去年產出的葡萄干放到現在還那么美味,硬度適中,飽滿甘甜,在貯藏上肯定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流風雪根本舍不得吃太快,都是一粒一粒捏出品嘗,幽怨的看向囫圇吞棗的石念遠。
阿吉手里握了一杯酸奶湯,用吸管飲了一口笑道:“仙師哥哥,帕斯幫主怎么可能不認鳴雷帝國銀票,估計是他根本沒想過要你還,故意說不認的。”
石念遠一本正經道:“那可不行,本公子生平第一次借錢,豈有不還之理…咦?”
石念遠話說一半,眉心血契魂印顯化。流風雪見狀不由問道:“怎么了?”
石念遠笑道:“若湖正在向我們靠近。”
流風雪一愣,不由踮起腳尖左右張望。
石念遠撫額扼腕道:“沒那么近…感知非常模糊,距離很遠…唔…估計會在西疆遇上。”一直打量街道兩旁商鋪的石念遠忽然眼睛一亮,走近一家店里。
以石大少爺的眼光來看,這就是一家旅游城市專坑外來游客的特色紀念品商鋪,不過,如今烈陽院收假期近,石念遠想起望北崖底淵水月洞天里的瓷娃娃,回到天山后肯定會去看望阿瑛的,店里那些中原少見的稀奇玩物,可不得帶些回去?
邁了兩步,石大少爺忽然頓足停步,扭過頭賊兮兮的看向阿吉,干咳了兩聲厚顏問道:“咳咳…阿吉,那什么…你身上還有多少銀子?”
石念遠三人回到靠山窯客線時,底層廳堂里,安平駝幫所有幫眾齊聚一堂,飲酒作樂,除去先前從蒙鹿城一起來到茨爾哈城的這一批,還多出另外一批,想必就是負責從茨爾哈城到西疆這一程的幫眾。
在帕勒塔洪的邀請下,石念遠、流風雪與阿吉落座同桌,幾旬酒過,阿吉提出想要一起前往西疆,在石念遠拍胸脯保證到時肯定會讓阿吉能與安平駝幫一起進入鳴雷帝國后,帕勒塔洪點頭應允。
流風雪在石念遠與桌上一眾駝幫漢子開始推杯換盞時就悄然離桌,到旁邊與駝幫的西域三女談天說地,當然,有前往西疆這一批的兩名女性幫眾充當翻譯,這一批幫眾大多出生鳴雷帝國,明天清早,安平駝幫除去魯達基,會更換掉所有幫眾,啟程前往鳴雷帝國西疆,而原本那一批西域幫眾會從客棧離開,到由于鳴雷幫眾接崗離去而騰出的基地休整,一邊打理安平駝幫在茨爾哈城的商務生意,一邊等待安平駝幫再次從鳴雷帝國返回。
翌日,安平駝幫啟程。
流風雪在征得石念遠同意安排蕾拉入境鳴雷帝國后,鼓勵蕾拉去向帕勒塔洪提起此事,帕勒塔洪猶豫少頃,同意了蕾拉的請求。
而這一天夜晚,終于從督察堡找到機會再次偷溜出來的薇安跑到城東半山窯客棧,愣是一間一間的敲開了所有客房的柴門,挨了不少罵,始終沒有找到阿凡提老大。
好在,客棧掌柜好心,提醒了薇安一句,這兩天來,客棧大部分客房都是安平駝幫入住。
在薇安跑到不遠處安平駝幫在茨爾哈城的駐地時,正巧在大門外碰到娜迪亞與巴哈二女,形容了一番石念遠的身形樣貌,得二女告知那名少年已經隨帕勒塔洪幫主在清晨出城,趕赴鳴雷帝國西疆,道過謝后,薇安伸手摸了摸脖頸上藍淚之淚,灰溜溜的返回了督察堡。
從茨爾哈城到鳴雷帝國西疆這一段路,比起從蒙鹿城到茨爾哈城這一段路實在是好走太多。
縱然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沙漠,不過已非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一路常見叢林草原。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不外如是。
幾日后,立春,天降甘霖。
再十數日,二月十五,重月圓。
一座西域小城里,安平駝幫一同慶祝了這個傳承久遠、一年兩度的團圓節日,帕勒塔洪不知道為何心情甚好,包下小城里最大一家客棧,客棧后院里燃起大小篝火,十數頭烤全羊溢散出油脂香味,篝火旁眾人載歌載舞。
自從娘親許琴心去世以后,每年重月圓都難免憂愁的流風雪在石念遠的生拉硬拽下匯到人群里,找到蕾拉與阿吉,牽起手繞圈跳起了踢腿舞。
沒想到大小姐很快喜歡上簡單易學的踢腿舞,跳得不亦樂乎,反而是石大少爺先悄然溜出。
一堆篝火旁,帕勒塔洪朝石念遠舉杯邀飲。
石念遠看向流風雪與蕾拉、阿吉以及那兩名屬于鳴雷幫眾一批的女子玩得開心,勾唇笑起。
“其實她們倆并不是鳴雷人,而是嫁給了駝幫鳴雷人幫眾,多年來,沒有一次得入鳴雷,從沒能跟她們的男人去看一眼鳴雷帝國的大好河山,從沒能去一趟婆家,都是和魯達基一起在西疆等我們從鳴雷帝國回來。”帕勒塔洪說道。
石念遠斟酒自飲一口,帕勒塔洪說這句話的深義不難理解。
“不行。”
石念遠只說了這兩個字。
帕勒塔洪不是笨人,在石念遠直接拒絕后,不再提此事,更不去深究輕描淡寫的許諾減免安平駝幫在西疆邊境三個月的關稅,三個月以后降稅三成的石念遠是何身份。
而且,在與魯達基商量過后,帕勒塔洪選擇相信石念遠的承諾。
石念遠對安平駝幫并不是沒有要求,不過那要求出奇簡單,讓安平駝幫與建商錢莊建立合作關系,往后在西涼郡的生意獨家認可建商錢莊銀票。
這甚至算不上什么要求,以前沒有與建商錢莊合作,完全是因為建商錢莊在前兩年才在西涼郡突然冒出來,名氣太小,實在信任不過。如果石念遠當真能做到他所承諾的事情,那么建商錢莊的權威性根本不用多作顧慮。
石念遠咬了一口手中烤羊腿,抬頭望向天空雙月,恰好玩累了的流風雪跑過來坐到身旁挽起自己手臂,石念遠嘆了一口氣笑道:“烈陽院明天收假,趕不上了。”
流風雪嗔了石念遠一眼:“你還笑…收假趕不上不打緊,要是半年試趕不上,可就要在干支榜上除名,流放到后四區去了。”
石念遠哭笑不得道:“流放…大器晚成這種事情可不少…江南道話本里有很多故事,不都是主角開局廢柴流嗎?”石念遠將手里啃光了肉的羊腿骨隨手一丟,伸手從烤架上拿過一根烤羊排,一邊吹一邊續道:“說來…呼呼…我還沒有好好去研究一下…呼呼…后四區學子的名單…”
流風雪伸過頭來在石念遠手中羊排上咬了一口,石念遠持穩羊排讓流風雪更好吃到,看著抬起頭來時臉蛋沾到油污與炭黑的流風雪,不由“噗”一聲笑出。
大小姐性格大咧,在吃相這一塊兒本來就與石大少爺相去不遠,如今更是近墨者黑,深得精髓,一邊嚼巴一邊咕噥問道:“研究…呼哈…燙…后四區學子…嚼嚼…的名單做什么?”
石念遠伸出手擦了擦流風雪臉上油污與炭黑,結果越擦越臟,干脆畫成幾根胡子,強忍笑意,一本正經解釋道:“看看有沒有那種經常被罵成廢柴、遭受欺凌的同窗,如果他恰好姓什么龍啦、葉啦…叫什么傲天啦、良辰啦…我可得抓緊時間對他好一點!”
流風雪根本理解不到石念遠的槽點,看白癡一樣看向沉浸在自己的梗里笑得前仰后合的石大少爺。
同一時間,天山七十二懸峰,躍龍峰,甲戌洞府。
妮莉艾露洞府堂屋,一桌豐富餐食旁,流風霜、木子濤、楊七凌、慕容姍、徐月半以及蘇泉都在場,木子濤的廚藝精益求精,不過場間眾人大多沒有什么胃口。
木子濤知道眾人是擔心石公子與大小姐,想了想,尋找話題,扭頭朝旁邊楊七凌問道:“楊公子,你怎么沒把董姑娘叫來一起?”
好心辦壞事,最近正與董慧冷戰的武煉少年將筷子朝碗上一摔:“你什么意思?不吃了!”說罷就要起身離去。
了解個中原因的妮莉艾露皺眉道:“你沖木子濤發什么瘋呢?不爽就殺進甲辰洞府去啊?”
“你——”楊七凌身上溢散出絲縷靈壓,高挑芊發少女猛一下站起,居高臨下的俯視楊七凌:“怎么?想打架?”
“月舞姑娘!楊公子!你們別這樣…”已經發現一些端倪的木子濤趕緊勸阻,見二人并沒有繼續針鋒相對,心下稍安,想再尋話題緩解場間尷尬氣氛,卻是欲言又止,最終嘆了一口氣,端起筷子夾上一塊紅燒肉塞里嘴里,悶頭吃飯。
楊七凌三口兩口刨完碗中米飯,扭頭朝木子濤咕噥了一句:“對不起。”而后稍提音量續道:“我吃好了,你們慢吃。”說罷,起身離去。
未料竟是蘇泉同樣告退起身,追隨楊七凌而去。
妮莉艾露夾了一塊南瓜塞里嘴里,不滿道:“莫明其妙,那個女孩做錯什么了?”
在妮莉艾露的訴說下,場間眾人可算知道為什么楊七凌會突然發火。
流風霜峨眉輕蹙道:“你說董慧主動找過楊七凌好幾次,想要解釋并求得理解,可楊七凌一直避而不見…實在是太過分了…”
木子濤接茬道:“楊公子的出發點是好的,畢竟,之前田浩天手下的桂北與方安曾經對楊公子布設殺局,而且,要不是石公子與大小姐曾經提起田浩天劣跡,誰都不會討厭他那樣的人吧?”
流風霜搖頭道:“現在不是說田浩天這個人怎么樣,而是說楊七凌擺冷臉給董慧看這件事。”
木子濤沉吟道:“總之,楊公子肯定是真正在乎董姑娘的,是因為董姑娘沒有聽從楊公子的再三叮囑,與田浩天接觸,楊公子才會那么生氣,不過,做法的確偏激了些…”
“董慧已經擺出低姿態道歉爭求原諒,可楊七凌非要跟董慧講道理,有些傻。女孩子不想聽理,只愿認情。”席間唯二吃得津津有味的慕容姍接了一句,見同樣不停刨食的徐月半投來深意目光,續了一句:“書上看的。”
男女思想切入點與思考立場畢竟有別,緘默席間居然圍繞這件事熱絡起來,而場間兩位男士,除月半明顯坐壁上觀,根本不打算插嘴,而木子濤的思考模式本就偏向客觀,加上勢單力孤之下,很快被眾女說服,認同楊七凌屬實過分,于是,眾人為了武煉伙伴的情感大事,開始商量該怎么幫忙。
不料,就在此時,蘇泉竟然手搭楊七凌肩膀一起走回。
蘇泉將楊七凌按回座位笑道:“人不輕狂枉少年,因為這種事情生氣實在正常。不過,明日復學典禮肯定會提及半年試之事,諸位就不關注一下?”
蘇泉說完,掏出一張今天從干支榜上拓下來的卷軸展開續道:“籌備半年試的相關學分任務,了解一下?”
近些日子,烈陽山麓天山在烈陽院本屆學子不斷返程后再次熱鬧起來,而涉及重定干支榜,洞府重分配的半年試更是將天山上的氛圍持續推向火熱。
從往屆學子處得知半年試分為文試與武試,烈陽院學子除去復習傳道課程,交流論道,更是每日都有學子到拭劍峰去斗法交流,更有多場正式挑戰發生。
而本屆烈陽院甲子榜首一直未見現身,再次成為躍龍峰熱門話題。以靈知境修為奪取干支榜甲子序列,占據甲子洞府的石念遠,從烈陽試煉結束后就一向深居簡出,突然失蹤良久之后再次歸來,立即重登甲子序列,并且在拭劍峰白玉武擂上以塵微境起品境界慘勝已經在天山上聲名鵲起的塵微境合品甲辰田浩天。
烈陽院年假兩個月,石念遠分明已經不在天山,留在天山上的學子刻苦努力的完成學分任務積累學分,與離開天山返鄉的學子拉開距離,干支榜發生許多變化,可是,石念遠的名字愣是雷打不動,高掛甲子序列,石念遠到底積累了多少學分成為烈陽院一大謎題。
本屆烈陽院學子都開始準備半年試。
籌備半年試涉及諸多事宜,干支榜近來絕大多數學分任務都與半年試相關,相對簡單的任務流程與優沃的學分獎勵讓干支榜前門庭若市,因為爭搶學分任務而鬧到拭劍峰上去的學子不計其數。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受到緊張氣氛影響,石念遠在天山上的一眾小伙伴同樣開始時常一起坐而論道、戰而論武,時間開始變得不太夠用,不過,每天聚在一起吃飯時,一眾伙伴都會見縫插針為楊七凌開展情感答疑,一眾單身狗敢說,一個剛鐵直男敢信。
蘇泉以田浩天為切入點,與楊七凌的友誼快速升溫,而身體逐漸痊愈的董慧加入到了這一個小團體里,一眾小伙伴為了支持妮莉艾露口中“楊七凌姘頭”的售丹工作,多多少少訂購下一些丹藥。
越是靠近鳴雷帝國西疆,走在絲綢之路上的安平駝幫就越是經常遇到契夷王國的斥候小隊,好在安平駝幫作為老牌跨國商旅,鳴雷與契夷兩邊關系都打點通透,并沒有受到什么刁難。
石念遠對鳴雷與契夷定下的那一條“不覆甲、不為戰”的規矩嘖嘖稱奇,契夷王國明顯不懼怕鳴雷帝國探子深入境內,石念遠猜想,契夷王國的首席謀士,拜火教廷教皇一定深擅陽謀。
邊境線兩旁向來是三不管地帶,落草的剪徑賊寇明顯比先前遇到的那一些兇悍,不過見到是安平駝幫,大多罵罵咧咧的離開。
這就讓石念遠不得不佩服安平駝幫的年輕幫主帕勒塔洪了,安平駝幫的招牌那么管用,其中的門道可多了去了,那么多馬賊流寇,給誰的買路財多,給誰的買路財少,不給誰買路財,給了那么多買路財之后還怎么讓安平駝幫盈利,這里頭的學問,石念遠覺得自己肯定拎不清楚,估計毛財神還行。
而在這一片三不管地帶,石念遠根本未見石字軍斥候,心底不由暗贊石字軍,斥候這一兵種編制,像契夷王國那樣很容易就被發現,實在是令石念遠哭笑不得。
不過結合契夷王國國情,不得不依賴于鳴雷帝國商旅物資的實際,倒也不難理解。
他娘的,你們的探子混在商隊里,輕輕松松的就到茨爾哈甚至極西蒙鹿城去了,只要不發現大量軍隊入侵,管個卵子?
石念遠還從帕勒塔洪處得知,地處契夷王國中部的商貿大城茨爾哈,如同一道分界線,能從茨爾哈城沿阿姆河北上的駝幫寥寥無幾,崗哨密布,排查嚴格。
當帕勒塔洪提起,安平駝幫曾經在初代幫主的領導下,是有資格前往契夷王都夷武城的,不過,安平駝幫有一次從契夷城返程時遭遇變故,唯有少數幫眾逃出,安平駝幫一夜沒落。
石念遠驚訝于此安平駝幫竟然真的是傳自月雅的父親,一問得知帕勒塔洪是第五代幫主,距離初代幫主已經過去八十余年,不由在心里推演起那一個因為月雅渡來氣運而萌生的夢境。
由于那個夢境如同折子戲一般,零碎而跳躍,如今再次一捋,從阿努什爾旺、阿布杜拉與月雅相識到薇安出生,時間跨度遠比想像之中要大,那個被石念遠定義為宮廷三角狗血虐戀的故事遠比想象之中要復雜。
而想到薇安居然已經百歲,石念遠根本不信,不說薇安仙道境界低下,更完全是少女心性,其中必然另有隱情。
再推算一下阿努什爾旺的年紀,石念遠額角流下冷汗,估計不在重花甲一百二十歲以下,那么自己在阿努什爾旺身上感知到的超凡境渾厚靈壓,品階估計在合品,甚至已經合品大圓滿,因為受困于超凡迷障無法真正突破到通黎境。
想到阿努什爾旺僅是契夷王國七位親王之一,以阿努什爾旺的仙道境界推測其余六位親王,石念遠不由更加佩服起那個鎮守西疆大營的血親男人。
一路繼續向東,終于讓石念遠偶爾發現一些偽裝隱藏在叢林草原里的石字軍斥候,而安平駝幫在經過兩座石字軍陣壘后,終于來到西疆大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