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光和六年十一月中旬,鄴城東平大街,郡守張則府邸。
王黎跪坐在案桌前,借著捧起的茶杯打量著魏郡郡守大人,這才過去大半月,張則已仿似變了一個人,雖然依舊精神矍鑠,紅光滿面,卻依然掩蓋不了那花白的發須,顯然這大半個月來,這位郡守大人應是飽嘗煎熬了。
張則端起案桌上的茶飲了一口,說道:“德玉,你的來意,本郡已知曉,本州半月前已書信冀州州牧,向李邵那匹夫稟告了關于太平道盜取兵器、菜市口劫法場、紅楓渡囚殺黎庶等諸事,可恨那老匹夫諸事不提,反而回了一句,太平道修習黃老之術怎會作此大逆不道之事?真真氣殺本郡了。”
“那州牧可還曾有其他言語?那些兵器就算了?”
張則點了點頭,臉色一絲苦澀:“據說那李邵的夫人及太夫人均習黃老之術,因此一事好像還挑的其家中甚不安寧。李邵對本郡甚是不滿,因而在書信中專程說到朝中諸多大臣也信奉這黃老之術太平真經,要求本州管好魏郡之事即可,切莫尋釁滋事。
而李邵那老匹夫剛愎自用,那兵器之事,根本就不信本郡所言,更別說安排人員探訪兵器行蹤了。”
修習黃老之術?
無非太平道掛著羊頭賣狗肉罷了,可笑此人堂堂冀州之主,僅因家室幾句爭辯,便不糾不察,置治下百姓于不顧。而兵器案證據確鑿卻也因此人獨斷專行,一意孤行,不了了之。
罷了,罷了,袞袞朝廷諸公又有哪一個將一個落第的秀才,滿山的泥腿子放在心上呢?該來的終究還是回來的,歷史的慣性又豈會因一個區區的鄴城縣治下的幾起案件而滯足不前呢?
自己的力量終究還是太小了,在李邵等人眼中甚至還不如一張草紙有用,也罷,就先聽阿母的去一趟京城罷了!
王黎喟然長嘆一聲,說道:“明公,黎今日前來,是向明公當面辭行的。黎有一伯父尚在京都,并在京都為黎訂了一門親事,阿母希望黎年前能進京一趟。”
張則思量了片刻,撫須頷首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還是你阿母思慮的極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該考慮考慮個人了。太平道在我魏郡處處碰壁,想必應是暫無大礙。你也辛苦了一年,在京都多住些時日也無妨,本郡同意了。”
永豐大街,王家。
王黎看了看在座的諸位兄弟,可謂群英薈萃,賊曹司與兵曹司精干吏員、校員按兩排而坐。
左手乃賊曹司吏員:錢乙、唐慶、朱彤、周康、孫才(重回賊曹)、余快(調入賊曹)等人;右手則是兵曹司校員:指揮使文方(頂和琳)、副指揮于海、副指揮黃盛(頂萬劍)等人;
見眾人正襟危坐,王黎點了點頭說道:“近段時間以來,全憑諸位兄弟夜以繼日,旰食宵衣,因此才屢破奇案。本來,應當給諸位兄弟放個假休息一下什么的,不過,本曹過幾日需進京一趟,或許三五個月方可回轉。因而,此間還得仰仗諸位,還請兄弟們務必堅守崗位,再辛苦一段時間。”
見錢乙、文方等人欲起身致意,王黎壓了壓手,接著說道:“諸位盡為我賊曹兵曹之能吏干員,震懾宵小整頓周邊自是不在話下,本曹也勿需憂心。但本曹所慮者確并非我二曹日常諸事,而是太平道也。
當初紅楓渡一案,那山門門主唐客不懼暴露也要火速將兵器運走,何因?事急也。而就在紅楓渡太平道教眾的家中,本曹更是發現門上貼著一張寫有‘甲子’的符箓。眾所周知,符箓乃道人驅鬼所用的符文。
但是,‘甲子’乃我朝計年、月之規則,而非道家符箓,為何太平道的符箓上不刻符畫反而刻上時間規則?據此,本曹大膽推測此乃太平道起事之日,也就是說太平道必于甲子年也就是明年,正式起事!”
孫才吃驚的望著王黎,在這之前自己并未曾向參軍提及太平道起事事宜,畢竟自己也只是聽到一點點風聲。
只言片語,并不足以證明太平道起事及其具體時間,所以并未告知參軍,而參軍僅憑一點點線索,就敢作此推斷,簡直匪夷所思,令人佩服。
王黎當然并非根據推測得知,而是來自前世中的記憶,“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十六字的起義口號猶刻在腦海深處,只是可惜,記憶中卻沒有具體的起事時間。
王黎看著眾人或吃驚、或疑惑、或詫異的表情,卻并不也不理會眾人的態度,繼續說道:“我魏郡地處冀州南端乃四州沖要之地,西鄰并州,東銜兗州,南連司州,緊緊的扼住從冀州通往司州雒陽的要塞喉嚨。
而我司在魏郡屢次三番破壞太平道陰謀,不但打亂了其魏郡的戰略部署,更是直接重創了太平道魏郡的根基和其首腦。因此,太平道一旦起事,不管是因私還是因公,我郡必定為其首要目標。”
“所以,我命令!”王黎咳了一聲,豁然站起,嚴厲的掃了一下眾人。
“一、本曹上京后,由錢乙暫代本曹賊曹掾之職,管理賊曹捕盜、刑獄、城局諸事,由文方暫代本曹兵曹掾之職,管理兵曹訓練、武器、軍備諸事,二人但有差遣,眾人不得無故違抗!”
“二、明年從年初即始,錢乙、文方,你二人務必相互配合,賊曹和兵曹諸司嚴查鄴城、浚縣、黎陽、滑縣及魏縣等各地往來行人,特別是從兗州、司州過來的流民和商人。”
“三、鄴城乃本郡郡治所在,主本郡民生、軍事、經濟、文化諸事,也是防御的重心。眾人須知,不管是何方百姓流民,一旦作亂,其危害不可小覷,如若一時心軟,遭殃的則是我們身后的魏郡父老。
我們是魏郡的最后一道防線,因此請諸位務必謹慎從事,既勿冤枉好人,又要仔細分辨核實,一經發現與起事有關,立即捉拿歸案!”
“諾!”
剛過卯時,冬日的太陽還未被雄雞喚醒,整個鄴城都籠罩在厚厚的濃霧中。永豐大街王家卻已高燭照燒,通紅一片。
“黎兒,該囑咐的阿母昨夜也與你囑咐了,此去京城,務必一切全聽你二伯的話,切勿自專。”王賈氏拉著王黎的手叮嚀著。
二伯?
想起阿母昨夜的話,王黎就一陣眩暈,自己雖早已知道在京城憑空添了一位二伯,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位二伯來頭居然如此之大,自己的二伯竟是當朝侍御史王允,王子師!
王允,并州太原人氏,東漢末年朝廷股肱之臣。曾先后任郡吏,別駕從事,侍御史,豫州刺史,太仆,尚書令,司徒直至封侯。其人忠貞果敢,王佐之才。
當然,王允能夠流芳后世甚至在眾人耳中耳熟能詳,絕對不是因他身居高位官居一品,也并非僅僅因他愛國忠君,巧施連環計誅殺了國賊董卓,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因為他的義女名叫貂蟬,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蟬!
不過此時的王允,還僅僅只是一名侍御史,算不得位高權重,更算不得聲名顯赫。然而即便如此,也足以讓王黎震撼了,遼東王黎竟然一位并州的伯父,王允!
王黎苦笑一聲,搖搖頭拋出掉腦海中的雜念,看著王賈氏,擔憂的說道:“阿母,您還是和孩兒一起入京吧!”
“對啊,伯母,您就陪著我們進京吧。”
黃陵也在一旁拉著王賈氏的手,搖晃著說道:“您可不知道京城的牡丹綻開,整個京城一片絢麗,暗香隱隱。還有彩蝶軒的水粉胭脂,八寶齋的糖蒸酥酪,青竹堂的瑪瑙玫瑰糕,鶴云樓的翡翠碧玉羹,您都還未去試過呢?”
黃陵像一只喜鵲般圍繞著王賈氏嘰嘰咋咋的說個不停,王賈氏憐愛的看著黃陵,拍了拍黃陵的手背,輕聲說道:“伯母知道你孝順,但此次入京主要是讓黎兒去拜訪一下他二伯,伯母就不跟去了。以后伯母有的是機會。”
這黃陵什么時候和阿母這么親了呢?這還是那個冷若冰霜的絡腮胡嗎?
王黎詫異的看著黃陵,翻了個白眼,依然不放棄最后的勸說,勸解道:“阿母,孩兒昨夜也與你說過,明年本郡極有可能發生暴亂,到時候可能尸骨遍地,大戰連連,孩兒實在不放心您一人留在鄴城。要么孩兒這次就不進京了,或者還是您陪著孩兒一起走吧?”
“瞎說!”
王賈氏拍了拍黃陵,轉過頭責怪了一聲,說道:“阿母當日便和你說過:魏郡雖好,卻非長久之地。京城縱遠,終是一國之都。王家男兒就當效仿霍驃騎馳騁江山,怎能做一個見識淺薄的井底之蛙?”
將王黎點頭應下,王賈氏這才牽著至兒的手,指了指遠處正在往棗紅馬上掛行李的夏嫗和新買仆人,接著說道:“至于阿母,內事有你夏嫗、至兒,還有你前日給我買的那兩個丫頭照顧著,外事還可托你夏翁和衙中的兄弟辦理,你此去也不過兩三月,你還在擔心什么?莫非你還不信任他們?”
“阿母…”
“好了,不用再勸解了,屆時你辦完事情早日回來就是!”王賈氏直接打斷王黎的話頭,“你們此行一路上風餐露宿,你可得給我照顧好陵兒,要是陵兒掉了一根頭發,看我不收拾你!”
看來只有早日回來了,看著阿母堅定的眼神,王黎知道無論如何也勸服不了阿母,無奈的搖了搖頭,走上前去抱了抱至兒,又和夏嫗等眾人一一道別,這才和黃陵并肩向柳樹下的馬匹走去。
一聲聲“喔、喔、喔”的雞鳴,朝陽漸漸升起,驅淡了鄴城的晨霧,門外的街道也隱隱綽綽可以見到。
王賈氏走到馬前,再次替王黎整了整衣襟和行李,輕聲說道:“快辰時了,走吧,昨日阿母找人幫你占了一卦,卦象還算不錯,乾卦九五,此行對你必是大有益處!”
乾卦九五?
黃陵一愣,一雙眸子如黑珍珠般閃亮,輕吐玉唇,聲若雛雀:“飛龍在天,利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