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光和七年十二月,不,應該說中平元年十二月,整個中原黃巾包括廣宗張梁、下曲陽張寶在左中郎將皇甫嵩和巨鹿太守郭典等人的盡力剿除之下,悉數已平。
而南陽的張曼成、趙弘、韓忠、孫仲等勢力也同樣覆滅,只剩下零星的叛軍在大漢兵鋒下茍延殘喘。
為一改光和七年江山之頹廢,漢靈帝下詔改元中平。
或許是應景吧,漢靈帝剛剛完成改元,冀州就迎來了初冬的第一場雪,雪花滿天飛撒,如同一朵朵飄飛的柳絮肆意飛舞,一夜之間便在冀州拉上了白色的帷帳,整個冀州銀裝素裹晶瑩剔透。
高駢曾經詩曰:“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岐。”
歸云樓,冀州治所信都縣最高的酒樓,足有三層之高,樓臺亭榭連綿相接,畫角飛檐雕棟倚云。此時,王黎就坐在這座信都最高的酒樓上,把玩著手中的酒樽,遙看亭閣香榭青竹瓊枝。
冀州,經過一年的內亂和平叛,張角、張寶、張梁俱已伏誅,新任冀州牧槐里侯左車騎將軍皇甫嵩大力扶持農耕,鼓勵商賈,并奏請免除冀州一年田租,用以贍養饑民。
放下兵戈的黃巾戰士在皇甫嵩的感化下,重新握起鋤頭、鐮刀走進田地,曾經戰火連天尸骨遍野的冀州大地重現一片生機。
“兄長,那信都令閻忠果不出你所料,昨夜正打算棄官而逃,被云堵了一個正著。”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打破了酒樓的沉寂,趙云從樓梯口冒出頭來。
“安置好了嗎?”王黎放下酒樽頷了頷首,見趙云依然面帶疑惑笑道,“子龍,你可是有什么疑慮?”
“兄長,閻伯敬①既然敢勸大帥謀反,必然也是那幸進之輩,我們私下接觸是否不大妥當,或者應該交給大帥甚至朝廷處理是否會更好一些!”
王黎靜靜的坐在窗邊,看著酒樓外雪地里叫賣聲此起彼伏的商販以及臉上洋溢著恬靜安寧的行人,柔聲說道:“長江萬里而入東海,黃河九曲終歸渤海,殊途同歸而已。沒有經過認證,你又怎么知道那閻伯敬未必就不是曲線救國呢!
子龍,你看看,這街上商賈小販沿街叫賣,行人南來北往討價還價,一片方興未艾的景象。你能想象得到這些年以來他們對生活的漠然和絕望嗎?
這幾個月以來,我們隨大帥南征北討,平波才滅卜己,安潁川定廣宗,身居軍中要職統領上萬雄兵,看似風光無限,可你還記得我們當初的理想嗎?”
趙云臉上現出一絲赧色,旋即神色一振,單手捶胸肅然喝道:“存華夏之元氣,開天下之太平!兄長放心,子龍已經知錯,再也不敢有須臾的健忘!”
“大海不拒細流,故能成其大;泰山不卻微塵,故能成其高。我們要想達到我們的目標,就得不斷的壯大,就得如大海和泰山一樣,不拘江河細流、巨石微塵,盡我們之力保護和吸納各種人才。
廣宗城頭的小猴子,他是熾熱的黃巾信徒,甚至也可能剛剛手刃過我們的戰士,但是他和廣宗城守將丁大勇一般,都對這個世界始終充滿著善意,所以我們把他給放了。
閻伯敬既然是涼州名士,多有謀略如九旋之淵。勸解大帥也可能只是想有一個進身之階豪賭一把,并非太平道張角之輩,我等何苦又一桿子把人打死呢?”
見趙云似有所思,王黎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起身拍了拍趙云道:“說一千道一萬,終究不如事實說話!走吧,我們也去會一會這個敢勸我伯父造反的閻伯敬,看看他是否如我們說述,也看看他的智略和他的膽子是否相匹配?”
二人會完鈔從酒樓出來,走過信都平安大街轉入一條小巷,來到一間僻靜的院落前,抓起大門上的門環扣了幾扣,三重兩輕。
門內一陣輕微腳步過后,門扉悄然打開,露出趙野那張熟悉的面孔。
王黎、趙云二人朝趙野點了點頭,徑直走向二進堂中。大堂四周周倉、張嚴、李寬等三五白馬義從雙手交于后背巍然站立,目不轉睛聚焦在堂中。
堂中一人高座,年約三十五六,面容清瘦顴額微聳,一縷山羊胡輕翹頷下,雖是葛布粗麻身陷囹圄卻不依舊失風度,一雙眼神平靜如水,對眼前的局面似是波瀾不驚。那人正是前任信都令,以識人聞名于世的涼州漢陽名士閻忠閻伯敬。
看著閻忠端坐堂上,王黎心情似乎大好,一張嘴,臉上就仿佛開了一朵花一般:“伯敬先生,別來無恙乎?”
閻忠抬起頭來,微瞇著雙眼嗤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射聲營王校尉。王校尉乃是朝廷兩千石大員,博古通今,見多識廣,可曾見過身陷囹圄的囚徒無恙乎?”
記得清朝開國宰輔范文程曾說過“承疇不死矣。承疇對敝袍猶愛惜若此,況其身耶?”還好,這閻忠不像茅坑中的石頭那樣又臭又硬,還知道吐槽,知道吐槽那就有希望,否則自己只怕是又干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王黎微微一笑,在閻忠身前坐了下下:“伯敬先生這話說的實在是讓黎汗顏了。先生乃涼州名士,名動天下,黎不過一介山野武夫卻也深敬先生之名,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囚禁先生?
先生學貫古今,想必心胸更是如星辰瀚海般寬闊。黎居射聲校尉,雖然談不上日理萬機,但也算得上是戎馬倥傯,自然是來的稍稍慢了些,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先生勿怪!”
“你也知道怠慢閻某了?你既敬我之薄命,為何卻又將我限制于此?”閻忠冷哼一聲,嘴角輕揚,薄薄的胡須桀驁的立在嘴唇上,“明白了,校尉大人乃是皇甫冀州之婿,莫不是校尉大人奉了皇甫冀州之令特來擒于我?”
“非也,非也!”
王黎搖了搖頭,提起桌上的酒具親自斟了一樽酒端至閻忠眼前笑道:“此酒甘冽醇香,先生且嘗嘗,看看味道若何?黎昔年還在鄴城之時,便曾聽聞先生大名。
先生之氣度、胸襟及謀算均高人一籌,而識人之明更是舉世無雙,天下大概未有能出你之右者。昔日先生見賈文和而異之,謂其有張良陳平之奇。然,今日一見卻讓黎百思不得其解。
先生之謀算黎尚未察覺,但先生的胸襟和氣度黎倒是見識了一二,黎好心營救先生卻被先生倒打一耙。由此觀之,先生所謂的識人之明恐怕也有些名不符實吧!”
哼,閻忠冷笑一聲,長袖一拂傲然笑道:“禾粟需兩季,人生待蓋棺。賈文和算無遺策,經達權變,有良平之奇志,目前雖僅為西涼一孝廉,但異日必名動天下,你現在又怎知我說的不對!”
王黎伸出右手食指搖了搖,說道:“賈詡賈文和之名黎聽說已久矣,黎并非懷疑賈詡之才,而是懷疑先生之能,以先生之才難道看不出我伯父的心思?”
“此言何意?”
“先生身處冀州,不識皇甫伯父在先,誤會黎好心在后,難道不是識人不明嗎!”
閻忠一愣,默然半晌,接過王黎手中的酒樽一飲而盡興致索然,悠悠長嘆一聲:“朝中豺狼當道,宵小弄權,陛下以支庶而登至尊,由蕃侯而紹皇統。不恤宗緒不祗天命,敗德淫靡塞諫任邪;重小人而輕賢臣,上虧三光之明,下傷億兆之望。
并非我閻某不識皇甫冀州,只是這大漢江山早非昔日霍驃騎、竇冠軍馬踏匈奴劍掃河西的強漢了,欲重振我九州故國時不我待,閻某只是怕負了這滿腔的熱血和一身的所學罷了。
閻某出生涼州而牧守信都,然則,出生之地涼州邊陲,屢屢叛亂,棲身之所冀州中原,戰火連天。閻某看慣了世間生死見多了人世窮途,不過是希望皇甫冀州能夠取當今而代之,恢復往日強漢之繁華,百姓之豐足而已。
只是可惜,閻某雖有一腔匡扶社稷的抱負,卻無一雙慧眼辨人之明珠也,也活該身陷囹圄,落得如此下場!”
看著眼前有些心灰意冷的閻忠,王黎倒是想起歷史中的那個名士來。在司馬彪撰寫的《九州春秋》以及司馬光所著的《資治通鑒》中分別記載了這位名士的兩件大事:
其一、中平元年,皇甫嵩破黃巾震中原,忠勸其自立以爭天下,嵩不從,遂罷信都令亡去。
其二、中平元年,涼州王國叛亂,六年,國亡,韓遂、馬騰舉忠為首領,忠不為,憤然而死。
當年讀史的時候,王黎還覺得這閻忠朝秦暮楚,反復無常,一面勸解皇甫嵩反叛朝廷,一面卻又拒絕與韓遂馬騰之輩同流合污,還想著此人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現在看來卻好像明白了一些。
這位名士忠而不迂,忠天下而非一姓之皇室,在這個年代里,還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妙人。
想到這,王黎點了點頭問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閻忠掃了掃王黎一眼,喟然長嘆道:“夫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故圣人常順時而動,智者必因機而發。
皇甫冀州經略北地而治塞外,掃除黃巾而震中原,天下名望歸于一人,此時正是智者之機也。時盧植入獄朱儁南下,朝廷三大名將也去其二,若提一旅精兵進逼雒陽,朝中大將如何進烹狗宰羊之輩何足道哉?
可惜,皇甫冀州雖威加海內卻忠直迂腐,不以閻某之言為意,而欲為漢室迂腐之臣也。或皇甫冀州已經忘記了太史公所言吧,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皇甫冀州異日必為朝廷所忌也!”
“先生之意黎已明白,然則先生以為漢室江山可替乎?”
“當然可以,朝局糜爛不堪積重難返,閹宦重臣尸位素餐,皇族天子荒淫無道,百姓黎庶生靈涂炭,可謂天不行道久矣。黃巾賊渠張角不正是基于此因,才得以收買民心差點席卷天下嗎?”
閻忠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神態,一時間長袖飛舞意氣風法,忽然聽到一聲輕咳,回過神來,瞧著面前是笑非笑的面容驀地一驚,遲疑的看著王黎:
“難道王校尉你…”
“先生莫非以為不可?”王黎點了點頭,鄭重的向閻忠稽了一禮道:“黎出生并州王氏之門,卻起身于遼冀之間。深感戰亂之禍平民之苦,皇室門閥據天下之地而橫征暴斂,黎民百姓日夜而作卻嗷嗷待哺。
太公曰:君不肖,則國危而民亂。如今這天下臣既不賢,君更不肖,長此以往,我漢室江山定將狼煙四起。而匈奴、鮮卑、烏桓等狄夷之輩,眼熱我華夏錦繡河山,也勢必趁機入侵,屆時我華夏大地必然兵連禍結戰火不斷。
此間眾人皆黎之兄弟,俱深受官府之痛朝廷之患,黎與眾位兄弟立志存我華夏之元氣,開我天下之太平。
然,欲遂平生之志,前途艱辛道阻且長,但黎愿與眾兄弟一起為之拼搏廝殺。先生素有大才,且懷一顆愛民之心,先生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看著王黎一眾人等眼中堅定的眼神,閻忠閉目沉凝半晌,才抬頭來,直勾勾的看著王黎趙云等人說道,“你等可知:如今漢室頹廢,卻有門閥世家控制著大片土地掌握著國家經濟命脈,一旦踏上此道,將一路坎坷血腥甚至九死一生?”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你又可知:自霍驃騎封狼居胥,竇冠軍勒石燕然,桓帝及當今陛下先后兩次黨錮任用大量閹宦閉塞賢路,雖經黃巾之亂,大漢卻仍為士子心中正統。異日你一旦舉起反旗,你岳父皇甫冀州,伯父王子師等人都將視你若反賊,唇槍舌劍猶如萬箭穿心?”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你還可知:你雖身為皇甫冀州之婿,但你并非皇甫冀州。你不過一射聲校尉,既無皇甫冀州的民間威望和軍中權勢,也無其朝中奧援。此時雖為皇甫冀州之機,卻并非你的機會。若是你堅持要走此路,你等將要隱忍蟄伏以待時機,這一忍就是數年甚或十數年?”
“自然知道!”王黎盯著眼中慨然爾諾,“十年藏鋒不出聲,一朝出鞘動鬼神!”
“好!”
閻忠眼中遲疑盡去,露出一絲剛毅和決絕,撫掌而起快步走到王黎身前拜道:“能夠以白衣之身短短兩年便手執重兵名震中原,說出‘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青年才俊,也值得讓閻某聊發少年狂了!”
“先生請起!”
王黎扶起閻忠,將手伸到眾人面前,堅定的說道:“先生既然已經允諾,那讓我們一起打造一個不一樣的天下,開拓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眾人相視一笑俯手蓋在王黎手上,齊聲喝道:“固所愿,不敢請耳!”
注釋:
①注:正史中未查詢到閻忠的字,故取《說文解字》之意:忠,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