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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義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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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尋瑜的話一出口,坐在側邊的鳳盔騎士立刻就不高興了,板著臉罵起來:“放屁,放屁!滿嘴屁話臭不可聞!”接著說道,“覆盆之險?我看還是把這四字送給趙當世的好!”坐在上首的那漢子臉色同樣不屑一顧。

  “二位,豈不聞‘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之語。”對著面孔漸露兇相的二人,長身而立的傅尋瑜不卑不亢,“我趙營是否憂患,拭目以待,可二位的苦難,則一目了然。”

  “你倒說說看!”那鳳盔漢子抓耳撓腮,已很是不耐煩。

  傅尋瑜瞥他一眼,說道:“二位身居高位,眼光自是寬廣。當知當前楚北局勢雖是膠著,可往更遠了看,整個大局卻是明朗異常。”提振聲調,續言,“在豫南,總督熊文燦與總兵左良玉各聚重兵,圍困回、革等營,旬月來大大小小數十仗,官軍屢戰屢勝,不日必將逐回營等入楚......”

  那鳳盔騎士立即嚷道:“入楚怎么了?入了楚不正好與我曹營合兵?”

  傅尋瑜笑笑道:“合兵自然是好,然閣下是否想過,當初回、曹二營又為何要分兵呢?”

  “分......”鳳盔騎士剛想反駁,但猛然間想到些什么,頓時語塞。

  傅尋瑜往下說道:“當今義軍形勢,早非昔日可比。聚沙成塔堪稱魁渠者,無非闖、回、曹,余者皆不足道,一言以蔽之,這三營在,義軍之火尚存,這四營滅,則十余年之積功毀于一旦,任憑其余義軍再怎么掙扎,終究再難有規模。”

  明代變民起義貫穿一朝始終,從未斷絕。洪武三年至洪武三十年,兩廣、福建、湖廣、江西、陜西等地幾乎年年生變,但這與開朝初期各地官治尚不穩定有關。等明朝國基漸穩,到了明太宗永歷十八年,方有山東唐賽兒領白蓮教起義之變,而此時距最近一次陜西高興福的叛亂已過去二十余年。隨后又經近三十年,明英宗正統時,浙江葉宗留、福建鄧茂七同期起義;再過近二十年,荊襄流民劉通、李原揭竿而起。此叛亂雖同樣以失敗告終,但值得一提的是,明廷由此不得不在荊襄西北山區設立鄖陽府來管控躲入山中的流民,并將建制延續至今;四十余年后,明武宗正德年間,河北劉六、劉七反,率眾攻陷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等地諸多周縣,甚至三逼京城。同時江西民變,撫、饒、瑞、贛等州相繼暴亂,右都御史陳金、右僉都御史王守仁等前后鎮壓近十年方休。

  至王嘉、高迎祥等起事前夕,明神宗萬歷年間,薊州白蓮教徒王森自稱“聞香教主”,傳教廣布北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陜西、四川等省,受明廷捕死獄中,其徒徐鴻儒于天啟二年聯合多地教徒舉義,星火燃及十余省。

  總體看來,有明一代,算得上“朝野震動”的各大起義,中間基本都隔有少說二十年光景。這一方面是由于反抗力量在每次耗盡后,需要一定的時間恢復積聚;另一方面也因明廷在短時間內處于高度緊張的戒嚴狀態,從中央到地方都會繃緊了弦,及時鎮壓后續有可能激起事變的苗頭。

  所以,繼徐鴻儒起義以來,大致起于天啟七年陜西王二、其后涌現出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巨寇的陜西大規模民變一直延續到現在,粗略估計也逾有十年之久。十年來,受到官軍四面圍困、屢屢剿殺的流寇們為了保存有生力量,自然而然摒棄了當初各自為戰的散沙狀態,逐漸會聚成了幾家大體量的營頭,團結自保,其他小魚小蝦,根本掀不起風浪。具體而言,不算已經投降的西營和趙營,楚豫的回營、曹營及陜西的闖營可以說是當下碩果僅存的流寇集團,他們一倒,這一代的起義者也就算完了。

  傅尋瑜字字珠璣,點明了官賊兩方的態勢。回營入楚,看似有會同曹營之利,但在張獻忠、趙當世二人皆降的大背景下,回、曹二營在湖廣其實依舊孤掌難鳴。相反,二營分而復合,直接提供給了楚豫官軍一網打盡的機會。那鳳盔騎士想來也是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欲言又止。

  “河南熊文燦、左良玉、張任學等麾下精兵強將無數,湖廣陳洪范、龍在田、許成名等亦悍勇之輩,回、曹二營跋涉已久,與他們放對,勝算幾何?”傅尋瑜侃侃而言,“這些姑且放一邊,再看陜西,年來闖營數戰皆北,只能藏入群山隱匿。洪承疇、孫傳庭正逐步抽兵進入湖廣增援,不過多久,閣下口中合為一處的回、曹二營,就要直面陜、豫、楚三省十余萬百戰官兵。請問這對曹營、對二位而言,是否覆盆之險呢?”

  “你......”遭到詰問的鳳盔騎士臉色一紅,想罵卻罵不出口。

  上首那漢子冷哼一聲道:“你說的頭頭是道,然而后事難料,我倆跟了趙當世,或許就這兩日便要身首異處,留在曹營,至少還能再觀望觀望。”

  傅尋瑜撫掌笑道:“閣下說的輕巧,世間事,都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即便回營和曹營能躲過這一劫,然大勢已明,回、曹二營最好不過再度徙轉,繼續那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到那時候,官軍真正得勢,再想招安,難上加難!”更道,“老回回、曹操都是人精,豈會沒有招安喘息的打算,然而這大明的編制,又豈是說入就能入的?連他們尚且上天無路,如今我家主公愿給二位一個衣錦還鄉的機會,二位還有什么猶豫的?”

  那鳳盔騎士一聽這話,臉色一緩,正要說話,但上首那漢子搶先惡聲惡氣道:“我等雖沒什么大花頭,倒也非你眼中那種貪生怕死的人。不招安,左右不過脖子多個碗口大的疤,你狗日的真當我兄弟怕嗎?”ωωω.九九九)xs(

  傅尋瑜半步不退讓,甚至前跨一步,大聲道:“二位都是當世梟杰,自不會在乎生死,可我卻為二位之名惋惜!”

  “惋惜什么?”上首那漢子忍不住站起來問道。

  傅尋瑜回道:“惋惜二位最后死的不明不白,自以為是為他羅汝才盡忠,實則給人當成笑柄!”

  “狗日的東西,老子宰了你!”上首那漢子怒氣沖沖,拇指一挑,腰間佩刀立刻出鞘過半。

  “閣下殺我自便,但還請等在下將話說完!”傅尋瑜面無懼色,再走一步,“曹營本部盡數入城,只留下閣下幾營在城外吹風淋雨,替他守野、替他抵御北來之敵,其輕慢之心昭然若揭,早晚必不容二位在塌畔,二位又何必自欺欺人!”

  這時候,硬挺著脖子的傅尋瑜距離上首那漢子實僅一步之遙,轉看那漢子持刀在手,眼中冒火,幾乎下一刻就要將刀砍出去,帳中三人的耳邊,突然都聽到了一陣爽朗的笑聲。

  “哎呀,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刀兵相見,老藺,快將刀收起來,別嚇到了傅先生。”

  傅尋瑜循聲看去,只見帳內一角的一面大屏風后,驀地轉出兩人。走在前面的是名面色黝黑的五短身材漢子,雙眼瞇著笑吟吟的,正是說話之人。他身后的圓臉漢子則臉色冷淡,雙唇緊抿。

  “傅先生,遠道而來,有失遠迎了。”那黝黑漢子抱拳道。

  傅尋瑜瞬間換上和顏,回禮道:“見過左金王。”

  那黝黑漢子一呆,隨即笑道:“你認得我?”說著看了眼上首那漢子。

  傅尋瑜輕點著頭道:“在下不僅認得左金王,也認得適才交流甚歡的亂世王、射塌天二位大掌盤子以及這位爭世王。”說罷,轉向上首那漢子及鳳盔騎士各行一禮,“藺掌盤,李掌盤。”又對那圓臉漢子打個招呼,“劉掌盤。”

  上首那漢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著牙道:“你早認出我不是左金王,還在那里裝模作樣!”他正是“亂世王”藺養成,離他不遠,頭戴鳳盔的“射塌天”李萬慶也同樣面現不滿。

  “咳咳,不提這個了。”賀錦擺擺寬厚的手掌,“是我等欺瞞傅先生在前,怪不得傅先生知而不言。”說著,伸手往腰間一拎,一把寶刀出現在手上,他邊看邊說,“這把刀是三年前我俺們親手贈給趙兄弟的,那時他只是回營里一個小小的百戶,誰想一轉眼,竟已是名動一方的大人物了。”話落,喟然長嘆。

  傅尋瑜道:“左金王贈刀之情,我家主公時常掛在嘴邊。除此之外,左金王的贈藥之恩更令我家難忘。我家主公曾言,沒有那時的一包藥、一把刀,就沒有后來的趙當世。”

  賀錦呵呵笑道:“趙兄弟非常人也,非常人配非常刀,當時我就對他說過。”

  傅尋瑜附和笑道:“左金王有救人之德,更有識人之明。我家主公心念左金王,日思夜想就是與左金王攜手并進,之前時機未到,這次派在下來此,希望能為左金王傳達他的心意。”

  沒等賀錦回答,劉希堯先道:“老賀,事關重大,你要三思。趙營新敗,成敗難料,你這一點頭一搖頭,關乎的不只我幾個,更有四營成千上萬弟兄的性命。”

  賀錦點點頭,沉吟一會兒,道:“我姓賀的做人做事,向來從心而行。無論做賊或是做官,非求封妻蔭子、財富連城,但求問心無愧。”

  傅尋瑜問道:“何謂‘無愧’?”

  賀錦應道:“姓賀的固然粗俗,倒也知為人立世,不可缺仁、義、禮、智、信五常。俺家世代務農,五服之內每人讀過半句書,也不懂得進退禮節,這‘禮’與‘智’是這輩子也沾不上邊。說‘仁’,起事以來,也不知殺過多少人,其中該死的有,不該死的也有,這個字實在愧不敢當。論起‘信’,則說不清道不明,暫放置一邊,如今只有‘義’字實實在在擺在眼前。論義氣,羅汝才之輩寡恩少義,無足道哉,而趙兄弟幾次三番派人來邀我一同聚義,我若一再拒絕,豈不是就成了不義之人?五常之中,若缺四常,與缺手斷腿的廢疾者何異?俺又有何面目立身天地間?”一番話出口,藺養成等三人皆默然無語。

  久之,劉希堯嘆口氣道:“老賀,你心意已決?”

  賀錦將那寶刀重新配回腰間,道:“正是。你三個從與不從,俺都不強求。”

  李萬慶苦笑道:“老賀,我四人有金蘭之誼,說好了要同生共死,你去趙營,怎么能不捎帶上我三個?”言及此處,往兩邊看看,藺養成、劉希堯也都點頭稱是。

  賀錦眼眶一熱,握住藺養成及李萬慶的手,道:“好兄弟!”言罷,問傅尋瑜道,“傅先生,趙營在北,戰情究竟如何?”

  傅尋瑜道:“一如剛才所說,有險而無憂。”

  賀錦想了想道:“不成,姓羅的昨日召開軍議,隱有立刻發兵北上之意。無論如何,在北面戰事未結之前,我等不能坐看曹營北進,滋擾趙營。”

  藺養成心頭一跳,咽口唾沫問道:“老賀,你的意思是?”

  賀錦褶皺叢生的面頰上肌肉開始抽動,透出強烈的殺伐氣不禁讓傅尋瑜重新審視起了這位一直以笑臉示人的經年老寇。

  “今夜,咱們便要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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