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仲帶著蕭千夜飛速趕到血色光柱的位置,遠遠的看著光柱中間一個靜靜站立的身影,來人也在同時感覺到頭頂出現的罕見神力,不由自主抬起頭和他們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反而讓蕭千夜心中遲疑不解,下意識的握了握手里的古塵怔怔出神,光柱中是一個瘦高的男子,看容貌也不過三十而立,他原以為所謂魔物“魃”一定會是個面目猙獰,血口盆牙的怪物,可萬萬沒想到眼前出現的卻是個文質彬彬溫文儒雅的先生,只是他的面貌蒼白毫無血色,一雙眼睛雖然是恐怖的血色卻罕見的閃著柔和的光,穿著一身干凈的白衣,只在衣角邊緣沾染了些許血漬。
如果不是對方空洞的心口處一直有涌出讓人毛骨悚然的邪力,他幾乎無法把這個人和師父口中四百年的魔物聯系在一起。
這一剎那,好奇甚至超越了恐懼,蕭千夜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腦子里竟然瘋狂的自行猜測起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慘烈的過去。
光柱中的魃看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微勾起一個溫柔的笑意,蕭千夜只覺得心底咯噔一下,好像從那個人的一顰一笑里瞬間想起了遠在家中的兄長,他的腦子頓時開始混亂,無數復雜的過去來回竄動,好似有什么古怪的東西一下子刺入身體,下一刻,他的手臂無意識的抬起來,古塵立即發出警告的顫抖,蕭千夜嚇了一跳,時覺得身體里傳出涼絲絲的感覺,立馬回過神來拋開雜念,凝神對敵。
仿佛靈魂被無形的線束縛,整個人像提線木偶般機械的動了幾下,蕭千夜的全身失去知覺,即便努力保持著頭腦清醒,卻依然感覺自己在一點點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
情急之下,他眼中泛起兇獸的冰藍色光芒,緊握古塵的那只手倏然轉換成窮奇的手臂,借著古代種之力強行掙脫對方的術法。
魃臉上一驚,驚喜的看著他身體上出現的異樣,眼中紅光危險中帶著致命的誘惑,蕭千夜急忙避開對方的雙目,這種看不見的力量極為強悍,即使他半邊身體都已經被迫展露出兇獸之姿,還是極難掙脫。
魃歪了一下頭,很明顯露出了開心的笑,那動作不像魔物,更像是個調皮的人在故意捉弄他。
帝仲在旁邊皺了皺眉,回憶著以前從云瀟口中聽說過的一些關于無言谷的傳聞,據說無言谷秉承西王母秘術,其中最為獨特的就是魂系一脈的術法,提取新死之人未渙散的魂魄煉鬼,是為‘煉魂’,控制活人的心魄行動,是為‘控魂’,封印一個人的思維生命,是為‘封魂’,打碎一個人的三魂七魄,是為‘滅魂’,甚至當年西王母誅殺座下女仙用的就是最為狠辣的“滅魂”。
剛才那遙遙一眼,那個人就差點能控制蕭千夜揮動古塵!若不是古塵自身就有極強的意識,只怕下一招就是要主動弒主!
不僅僅是針對蕭千夜,就連他暴露出古代種的模樣依然都能完美克制,帝仲認真的思索著,如果按照字面意思來推測,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控魂”?
帝仲看了蕭千夜一眼,雖然自己以神裂之術化形的時候確實是和他分離的狀態,但是他的身體依然會受到自己神力的影響,連之前那口致命的蛇毒都能悄無聲息的化解排出,然而現在面對魔物魃,竟然是一眼淪陷!難怪昆侖的人不敢輕易安排其它弟子過來,如果連蕭千夜這樣的體質都能在不知不覺中被魂術影響,換了其他人過來無疑就是送死!
魃將目光從蕭千夜身上緩緩轉移望向帝仲,故技重施的對他也笑了笑,帝仲無動于衷也不回避,兩人就這么遠遠的互相對望,又都從對方眼中看出驚疑之意。
兩人的眼中同時兇光泛起,都看出來對方不是泛泛之輩,魃收斂了嘴角的笑,轉身正對著高空的帝仲,他的手放在自己空蕩蕩的心臟位置,是直接汲取邪氣凝結成長劍,頓時那道連接天際的光柱轟然散去,燦爛奪目的血色光芒化成無數飛舞的厲風,帝仲是以同樣的方法在掌心下以神力凝成長刀的模樣,一只手劈開眼前看不清的風,另一手本能的拽了一把蕭千夜。
“咦…”魃疑惑的頓了一下,帝仲也在同時放緩了手里的動作,驚訝的看著他——魃,本質是一種僵尸,是早已經死去的人!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他似乎還清楚的保留著生前的記憶,甚至能頭腦清醒的開口說話!這一瞬間,縱是帝仲也不由自主的好奇起他的過去,他拉著蕭千夜從高空落地,竟然直接挑釁一般落在魃面前不到十步處,魃看著他的身影,仿佛怔了一下,主動脫口笑道:“閣下是什么人,魂系術法對您完全不起作用,莫非這個模糊不清的白影并非魂魄?”
蕭千夜驚得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本來是一心要來鏟除魔物的,可萬萬沒想到這家伙竟然還能交流?
然后,魃像個好奇的孩子上下打量著蕭千夜,繼續問道:“這位又是什么來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人的手臂變得宛如兇獸呢。”
蕭千夜暗暗警惕,雖然眼前這個人看起來溫文儒雅,但是總給他一種冰涼入骨的感覺,那種寒冷不止是身體,就連心也跟著一起被冰凍。
其實近看之下,蕭千夜才發現他的皮膚真的是蒼白如紙,嘴唇干涸好似枯萎的花瓣,他畢竟是個死去四百年的人,就算還能說話還能走動,也掩飾不了舉止之間淡淡的僵硬,但是這種違和感中隱隱透出悲涼,就連嘴角一直勾起的笑容,也是那般無奈蒼涼,他雖然已經成為所謂“魔物”,但其實并沒有流露出絲毫敵意,只是那雙過分血紅的雙眼,時不時的閃現兇光。
“我確實并非魂魄。”帝仲罕見的回答了他的話,甚至毫不在意的指了指蕭千夜主動攤牌,“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只剩下一點殘存的意識,被迫和這家伙共存。”
“哦…難怪。”魃也是淡淡接話,兩人不像是即將你死我活的敵人,倒像是許久沒見過面正在嘮嗑家長里短的朋友,他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很溫柔,總是讓蕭千夜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的大哥蕭奕白,但是開口說話的語氣又極冷漠,好似對世間萬物都揣懷著失望,“你們是來殺我的嗎?看四周景象似乎仍在昆侖山中,兩位可知道這里距離無言谷大概還有多遠?”
“無言谷…”帝仲默默重復這三個字,認真提醒,“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死了四百年?”
魃微微一愣,忽然低頭看向自己衣角上的血漬,臉色一變面如寒霜,冷然道:“四百年了?哦…這么久了嗎,那他們是不是早就死了?”
“他們…是指無言谷當年的弟子嗎?”帝仲已經感覺事情另有隱情,他和蕭千夜心照不宣的互換了神色,然后繼續不動聲色慢慢引導他的記憶,“我聽說當年無言谷經歷的一場奪位的內亂,時任谷主被他自己的徒弟暗算致死,這一場災難甚至驚動了外谷天池水下的魔物幻魃,導致昆侖境內爆發了一場持續百年的寒疾瘟疫,當時的弟子就算沒有死于內亂,之后也躲不過寒疾肆虐,全數身亡。”
“呵…死得好。”魃冷笑一聲,雖然表情依然溫柔,說出來的話卻是徹骨的寒冷,“徒弟…哈哈,好一個徒弟啊,我把一生所學毫無保留的教給他,到頭只換來了他的背叛,一個隱于深山的雪谷罷了,谷主之位他想要我可以直接送給他!為什么,為什么…他不惜對我兵戎相見,甚至——”
魃抬起手握拳放入自己空蕩蕩的心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詭異笑容:“甚至不惜挖出我的心去求助天池幻魃!”
帝仲心中已經明白了大半,難怪無言谷那場內亂能導致被西王母鎮壓的魔物逃脫,原來竟是如此!
“后來呢?”蕭千夜無意識的接話,內心一陣劇烈的悸動,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后來又發生了什么,魃靜靜的站著,好似陷入遙遠的回憶里一時無法自拔,帝仲輕輕拉住蕭千夜示意他不可輕舉妄動,兩人默默等了好一會,終于聽見耳邊傳來幽幽嘆息,魃自言自語的接道:“后來嗎,后來我就殺了他,把他一起扔到了天池里喂給了魔物,他一定想不到,一個失了心的人,竟然還有余力反撲吧?”
魃仰起頭,目光望向昆侖純凈的天空,嘲諷的道:“昆侖仙山自古便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仙境,誰又能想到如此人間仙境,原來也藏著自私自利呢?呵…說起來為什么我忽然又醒了?我應該死了才對,我看著他挖出了我的心,瘋笑著扔給了天池水下魔物的幻魃,自那以后我就成為了魔物的傀儡,若非它有意喚醒我,我也不至于以這幅模樣忽然現身,兩位可是為這件事而來?”
帝仲緊蹙眉頭,這其實也是他現在毫無頭緒的事情,眼前的魃可以正常交流,思維清晰也沒有殺氣,這不合常理,蒙周大費心思的找到的魔物,不可能是個能好好說話的“人”!
“難道是因為…”魃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展開手心伸向帝仲,問道:“難道是因為這個東西?”
帝仲尋聲望去,目光一跳,他的手心中間有一個綠油油的蛇尾印記!
他心下一驚,頓時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靈蛇使是在急于逃命的情況下被迫提前暴露的蟲印位置,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致使眼前的魃暫且脫離了控制?
魃倒是極為冷靜的,在想清楚這一切的淵源之后,反而僥幸的笑了笑,擺擺手道:“幻魃四百年前曾僥幸逃脫過一次,雖然很快又被西王母神力捕捉重新鎮壓,但其實自那以后束縛之力就一直在緩慢流失,它一定是不甘心,想要再次找機會掙脫吧?我身上的這個東西好像能控制我的心性和行為,但是就在剛才,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它忽然失效了,所以我才能暫時恢復神智,和你們聊上幾句吧?”
“嗯,但這只是暫時的,蛇印的制造者被我所傷落荒而逃,只要她緩過神來,你就會喪失全部理智,成為真正的魔物。”帝仲也是心有余悸的回了一句,兩人若有所思的對望了一眼,不知在瞬間達成了什么無聲的協議,魃淡淡一笑,負手而立,催道:“那也算是你們運氣好,我本無意害人,只是被奸人所害,又受困于幻魃無法解脫,趁著我意識還算清醒,想動手就抓緊時間吧,要不然呀…我對西王母的術法還是很在行的,應該會讓你們感到棘手吧,哈哈。”
蕭千夜只覺得心頭一跳,一時說不話來,這一瞬心臟竟像停住了一般,怔怔地看著眼前云淡風輕的“魔物”,他遭遇過不少魔物,有北岸城一尾動掀起滔天巨浪的倉鮫,有雪原中幻化分身的地縛靈,還有迷人心智無聲入夢的魘魔,這些東西無一例外讓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為什么眼前這個號稱四百年罕見的魔物魃,會如此漫不經心半開玩笑的主動求死?
帝仲默默抬頭,平靜的看著他,卻沒有直接動手,反而正色問道:“此番昆侖境內接二連三發生鬼怪傷人事件,實際是有心人利用蟲印控制山中魍魎,這種蟲印原本只是一種馭蟲術,不知是摻和了何方的邪術相助這才變得能驅使鬼怪作亂,而且此人知曉天池幻魃之事,已經暗中準備了祭品企圖在昆侖開啟獻祭之術,不知閣下…有何見解?”
“知曉天池幻魃的事?”魃微微一驚,低道,“這件事是無言谷的秘密,歷代只有谷主知道,如果有外人知道甚至想解救幻魃…”
三人同時沉默,一股無名的不安涌上心間。
魃眼里的光一點點明亮,帶著沉重的殺意,又透著難以掩飾的興奮和期待,冷冷脫口:“那就是我那位愛徒還沒死吧,我殺了他把他扔到了天池里,但是幻魃救了他,并告知了脫身的方法,將他送出了昆侖尋求合適的人選,四百年啊…哈哈,四百年了,他終于還是要回來了。”
帝仲和蕭千夜皆是一驚,原以為這是蒙周設計的報復,原來竟是里應外合,目的直指天池幻魃!
魃淡淡開口,提醒:“閣下口中能驅使鬼怪的邪術,應該就是西王母秘傳的控魂,除非是你這樣的無魂之身,否則無論是人是鬼都能控制驅使,再加上此種特殊蟲印的加持,更是威力倍增,至于控魂的破解之法,則需要無言谷另一門獨門秘術‘音愈’和‘音殺’,只不過時至今日,恐怕是沒有人再能掌握了。”
帝仲暗自沉思,在進入無言谷之前他就曾經聽過風青依彈出帶著至純靈氣的音律,那時候只覺得這種聲音當真震人心魄,如今想來,是不是就是他口中所言的“音愈”或是“音殺”?
魃略顯痛苦的按住心口,感覺意識開始出現震蕩,知道自己清醒的時間所剩無幾,但依然平心靜氣地道:“還不動手嗎?我可要撐不住了…”
話音未落,他眼中的光倏然變化,不再是剛才那副溫柔沉靜的模樣,嘴角勾起的笑也咧至最大,帝仲敏銳的拉住蕭千夜連續后退,眼前的冰川在這一瞬間炸裂塌陷,天際再次落下猩紅的血光之柱將魃整個人籠罩其中,蕭千夜心頭一沉,忽有種失落的感覺,雖然這種念頭只是一瞬即逝,卻讓他心中久久不能平復。
魔物…那個真的是魔物嗎?如果不是現在的他被血光籠罩,他甚至都要錯把他誤認成自己的兄長,那樣溫潤如玉的一個人,也曾經被背叛到一無所有嗎?
“別分心!”帝仲厲聲提醒,眼中的那一抹柔光也隨著血光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鋒利,低道,“魔物不能留,死了…就是死了。”
他在說著話的同時,模糊的身影也稍稍渙散了一下,不知是戳痛了什么過往,轉頭凝視著蕭千夜,抿緊了嘴唇,沉吟道:“我曾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主動搶奪你身體的控制權,但是現在,我無法保證神裂之術能在誅殺魔物之后還有余力對付長生殿,而且…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我、我下得了手。”蕭千夜本能的想拒絕,帝仲的目光卻另含深意,一字一頓慢慢道,“我指的不是眼前魔物,而是明姝公主,甚至是云秋水。”
“你…”
“明姝公主對你而言是君主,而云秋水,你現在該喊她一聲娘,你要做弒君殺母之人嗎?”
不等他再次反駁,神裂之術散去,帝仲瞬間回到他的身體里,也在同時奪下他的意識,他直接無視了內心深處不斷傳出的嘶吼,眼瞼下的冰火咒紋熊熊燃起撲向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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