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祖夜族離開之后,就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旅行。”赤晴回避了對方的視線,繼續說道,“大概又過了五年左右的樣子吧,那時候我走到了陽川的大湮城,它是三大城之一的古城,據說是和天域皇城同時期建立的,我可興奮了,一直在幻想那會是如何奇妙的一個城市。”
他忽然有幾分失落下來,絞著手指,終于發出一聲冷笑:“大湮城是由一座巨大的中心城市,加上外圍五個小城市組合而成,并稱‘古城大湮’,我第一個走到的地方就是周圍的靖城,它距離荒地非常近,時常會有駐荒部隊進去逍遙快活,還有軍閣的朱厭軍團,他們也經常違背軍令在午夜偷偷進城玩樂。”
他掃了一眼蕭千夜,見他沒有說話,又道:“當時的軍閣閣主就是你的父親蕭凌云吧?坦白說他做人做事比你圓滑太多了,是個合格的帝都高官。”
“大湮城可真是腐敗到愧對‘古城’二字啊。”赤晴不住搖頭,眼里充滿了厭惡,“靖城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呵呵,軍閣主應該知道的,是個合法的‘法外之地’,里面全是青樓,姑娘們都是從各地拐賣過來的,一輩子都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那里,一輩子都是明碼標價的商品,任人玩樂的‘東西’。”
蕭千夜依舊沒有回話,一雙眼睛冷冷的盯著地面,不要說大湮城周邊的五座小城,就連主城大湮,都曾經被杜家以一己之力變成了遠近聞名的賭城!后來杜家被天權帝下令誅滅之后,大湮城的情況才略有好轉,但是所有的灰暗地帶也就順勢轉移到了周圍。
靖城靠近伽羅和陽川交界處,是五座城里最臭名遠揚的不夜城,一到晚上,滿城的青樓都會出來招攬生意,它背后是巨大的人口販賣交易,涉及無數高官和地主,縱使他已經位處軍閣之主,那里也是不能他輕易揭開真相的城市。
“我的眼睛就是一位青樓女子給的。”赤晴赫然打斷他的思緒,搖頭苦笑起來,“我畢竟是個異族人,遇到帝都的士兵總是要繞著走,我是在一個角落里發現她的,雖然看不見,但我很明顯的感覺到她要死了,她一直死死抓著我的手,求我去救她姐姐,她姐姐就在附近的青樓里,今晚上禁軍五隊的隊長來了,指名要她姐姐陪,但是呀,但是大家都知道,五隊長是高家的人,被他玩過一次的女人沒人敢要,在這種地方沒人敢要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會被拋棄,沒有價值的商品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蕭千夜忽然接話,也讓赤晴意外的頓了一下,“你很懂嘛…”
“各地的規矩我都知道,能見人的、不能見人的,我全知道。”蕭千夜冷冷的回答,“但我管不了。”
“呵,你倒是坦誠。”赤晴噗嗤笑起來,接道,“我跟她說我是個瞎子,就算你再怎么跟我描繪你姐姐的樣子我都看不見,她很著急,急到失去理智,她抓著我的手苦苦哀求,‘我把眼睛給你,我挖出來給你,求你救救我姐姐,我們相依為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她就一直這么跟我念叨,也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有辦法挖出她的眼睛。”
“所以你就真的挖了她的眼睛?”岑歌忍住驚訝,只見赤晴點點頭,無所謂的攤手,“各取所需,沒什么不好。”
“哦。像你會做的事情。”岑歌一點也不意外他的說詞,這確實是他記憶里那個目盲少年的樣子。
“她其實長得很一般。”赤晴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故意挑逗的說道,“和云姑娘比起來差得遠了,可就是那么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在靖城那樣的地方依舊被無數男人欺凌蹂躪,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東西,竟然看見的是一個全身血淋淋、赤裸裸躺在垃圾堆里的女人,蒼蠅在她身上叮咬,就像在咬一塊爛肉。”
“然后我回頭認真的看著自己走過的這條路——一條在繁華的花街柳巷背后,布滿垃圾和尸骨的小巷道,只要從這里走出去,前方百米就是燈火輝煌的城市,醉醺醺的男人隨意的搶奪街上的女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人會阻止,也沒人會在意。”
他厭惡的皺了一下眉,當時的場面歷歷在目,令人作嘔:“我一心渴望見到的美麗世界,竟會是這般骯臟丑陋,呵…我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失望過,岑歌,那時候我第一個想起來的人就是你,這就是你口中那個世界嗎?你真的了解過這個世界嗎?”
赤晴冷哼一聲,語氣漸漸冰涼:“她姐姐所在的地方叫夜月閣,是當時靖城最大的青樓,她是里面的花魁,被高隊長指名陪酒,我才找進去就被趕了出來,他們說夜月閣已經被高隊長包了下來,想見花魁,那就準備好萬兩黃金,十天后再來排隊。”
“我畢竟是受人之托,她給了我這雙眼睛,我就會幫她實現最后的愿望。”
“她姐姐是真的很漂亮了,不愧花魁之名,可惜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人扒光了放在舞臺中央供眾人欣賞,就算那樣她還是得強顏歡笑,跟著節奏翩翩起舞,討好一般的給高隊長敬酒,那么多雙眼睛呀,豺狼一樣盯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看,呵…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惡心。”
赤晴莫名扭了扭脖子,像是故意要惹蕭千夜生氣,笑呵呵的補充道:“她姐姐的藝名叫云淑,不僅和云姑娘同姓,長得也有幾分神似呢…”
“你閉嘴。”蕭千夜和岑歌幾乎是同時開口,赤晴滿意的達到了目的,繼續漫不經心的道:“我想救她的,這是我得到眼睛的承諾,我是真的很想救她,可我沒想到,等一曲結束,她從舞臺上笑盈盈的走下來,士兵們按奈不住動手動腳的去摸她,高隊長眼睛都看直了,可她一點也不在意,微笑著走到窗子旁邊,九樓啊…她直接就跳了下去。”
“我得到光明的第一天,先看到一個慘死在垃圾堆里爛肉一般的女人,再看到一個從九樓跳下去摔的血肉模糊的女人,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還是個瞎子。”
“然后…我就血洗了靖城,我殺了高隊長,把他的頭踩爛了割下來扔在云淑面前,她睜著眼睛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這一幕,如果能看見…也許會很開心吧?”
“禁軍的士兵圍了過來,還驚動了城外的朱厭軍團,萬幸的是當時靖城只有一只朱厭,否則我想脫身可能還真有些難。”比比電子書 “所以…靖城事變是你干的?”蕭千夜頗為意外,靖城事變是二十二年前一場震驚飛垣的滅城案,整個靖城在一夜之間被血洗,隨后烈火在城中燒了近一個月才被完全撲滅,事后墨閣和祭星宮同時著手調查,一致推測這是一起異族人的報復案,為此帝都不惜出兵剿滅陽川境內近乎所有的異族群居地,逼著他們往魑魅之山和禁閉之谷遷移。
他知道帝都其實只是隨便找個借口想剿滅異族而已,但是萬萬沒想到靖城事變的罪魁禍首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笑嘻嘻的圣盲族。
“但是在我離開之前,我還是盡自己的全力,殺光了城里所有的士兵,不過,火不是我放的。”赤晴無奈的笑了笑,看著不可置信的蕭千夜,連連攤手,“火應該是朱厭誤傷的吧?我記得那種東西是會噴火的,而且異獸始終都是把雙刃劍嘛,發起瘋來沒人控制得住,不過后來帝都將責任推到了我身上,我倒也沒辦法去辯解什么,畢竟我不能自投羅網去找他們解釋吧?”
蕭千夜緩了口氣,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真相,又道:“靖城事變之后,大概有五十萬異族受到牽連,近半人數死在了后期的圍剿里。”
“嗯,我知道。”赤晴目光黯淡,言語里才終于露出了一絲難過,“靖城見過我的人大概都死的差不多了,帝都也沒有對我下通緝令,是我自己忽然覺得惡心,然后重新回到了這個地下裂縫里生活,族人都覺得很詫異,他們以為我早就死了。”
“我回來的時候,爹娘也已經死了。”赤晴壓低了聲音,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他們是在一次出去囤貨的路上遭遇了天馬軍團,異族人私自進雪城是重罪,他們被抓走后沒多久就處死了,而我卻一直不知道,我一直只想著得到一雙眼睛,看一看這個…丑陋的世界。”
“天馬的人…”蕭千夜頓時啞然,二十多年前的軍閣不是他管轄,但自小他就對軍閣充滿憧憬,一直以為那是一個維護正統,極為神圣的地方。
父親,也一直是他最為尊敬敬仰的人。
“我真的很討厭你們啊。”赤晴忽然抬頭,用毫不掩飾的厭惡眼神看著他,“帝國三軍,海軍、禁軍、軍閣,你們都是半斤八兩的東西,就算是對百姓最為友好的海軍,在面對滅族屠殺的時候一樣會選擇視而不見,我是真的好討厭你們,我至今都很懷疑明溪太子的承諾可不可靠,但我還是只能…選擇相信他,否則異族人在飛垣,永無出頭之日。”
“你為什么相信他?”蕭千夜非常不解,皺著眉頭追問。
“他是溫儀的孩子。”赤晴毫不猶豫的接話,臉上竟是一種難以言表的信仰。
“他一樣是陛下的孩子。”蕭千夜也是毫不客氣的反駁,赤晴嘴角一抽,不屑的笑了笑,“雪原上生活的所有人都知道神守溫儀,她是整個雪原的太陽,會帶來溫暖和明亮,她是異族人的信仰。”
“她嫁給了帝國的皇子,她不是被你們咆哮著滾出伽羅嗎?”
“愚蠢!”赤晴赫然站起,滿臉憤怒,“并不是所有異族人都是明事理的,就好像也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是不可救藥的敗類,溫儀當年是有能力改變飛垣的,她是被自己人活活逼上了絕路!是異族人自己錯過了和解的機會,如今只能靠犧牲去彌補!”
“你…”蕭千夜驚訝的看著他,感覺這完全不像是他該說出來的東西,赤晴穩了一下情緒,駭然苦笑,“你覺得我很奇怪是不是?沒有人理解我,風魔只有我一個異族人,因為沒人愿意和帝國的太子做這種危險的交易,包括岑歌,你們肯定邀請過他吧?他一定毫不猶豫的就拒絕了,對不?”
岑歌沒有說話,赤晴接道:“異族人總是隨遇而安,不爭不搶,哪怕在這種陰暗的地下也能生活的很好,但是,只有掌權者才有能力改變世界!溫儀曾是離掌權者最近的人,但是她失敗了,而太子,他有著溫儀的血脈,本質上其實也是個異族和人類的混血,我必須賭一把…我不想再看見那樣的靖城了。”
“賭一把嗎?”蕭千夜默念著他的話,心里波濤洶涌——自己也必須賭一把,否則天征府必是萬劫不復!
岑歌忽然輕輕笑起,像看陌生人一樣重新打量起赤晴:“我真沒想到我的老朋友會變成這樣,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處心積慮、不顧一切想挖走我眼睛的赤晴了,果然…果然這世上的很多東西必須用雙眼去親眼見證嗎?好,我答應你,我會代替你去天域城,協助他們救出太子。”
“呵…當年之事,真的很對不起。”赤晴默默低語,低到他幾乎聽不見,“你能原諒我嗎?”
“那要看你自己了。”岑歌聽的很清楚,每一個字都重重的叩在心頭,“但愿真能有那么一天,你我皆不再受到歧視,能真的看見你曾經幻想過的那個世界。”
蕭奕白終于松了口氣,要把明溪從警衛森嚴的天域城救出來無疑是難于上青天,但若是能得到岑歌的相助,或許就仍有一線生機!
他的目光一點點下沉,認真的思索著對策——岑歌最擅長的是“骨咒”、“血咒”,而天域皇城最不缺的,就是尸骸和怨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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