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
河道邊上,準備返回荊州的隊伍在這里稍作休整,這支隊伍大概有一百五六十人的規模。
不同于之前楊玄機派來豫州進行破壞的那些人,這支隊伍不是楊玄機的門客出身。
也不同于楊玄機麾下的數十萬大軍,他們是兵,但他們不是普通的兵士。
楊玄機手下有一支規模四萬人的破甲軍,這四萬人,是為重甲步兵。
重甲列陣,堅不可摧。
尋常的叛軍隊伍,哪里來的能錢財養活這般規模的重甲軍隊。
四萬人的破甲軍,每個士兵都有一名專職的扈從,每個人還都要配備一匹駑馬,用以行軍的時候馱載甲胄,再加上后勤補給的隊伍,說是四萬人,總計人數超過十萬。
扈從的職責就是照顧重甲的飲食起居,重甲以及陌刀的養護,在沒有戰事的時候,重甲士兵只訓練,其他的事都不用自己動手。
而這支一百多人的隊伍就來自破甲軍,還是破甲軍中最精銳的青絳武士。
破甲軍的重甲袢絳皆為黑色,只有兩千人可用青色袢絳,這兩千人也是楊玄機的親兵營。
在楊玄機的天命軍中,青絳武士的地位之高,連各軍的將軍們都要客客氣氣。
他們有用黑絳軍和青絳軍的稱呼來區分重甲,在天命軍中有句話是......惹怒黑絳十日監,惹怒青絳立升天。
如果說尋常士兵和破甲軍的士兵起了沖突,不管是誰的原因,都不會責罰破甲軍的士兵。
招惹黑絳軍,十日監禁,每日都會受刑,就算能挺下來也會丟半條命,招惹了青絳軍,必會被處死。
如今荀有疚就在青絳軍中做校尉,手下掌管三多名青絳軍士兵。
由此可見,楊玄機對荀有疚的重視。
這也就難怪諸葛井瞻對荀有疚充滿敵視,他知道這個人有本事,而且有將他取而代之的本事。
當初荀有疚剛到楊玄機門下的時候,諸葛井瞻沒有看得起他,可是后來,他發現這個荀有疚給楊玄機的獻言獻策,十之七八和他所想相同。
這就引起了諸葛井瞻的注意,若是不壓下去的話,他擔心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會被挑戰。
于是他安排人要除掉荀有疚,可是沒想到的是,派去的殺手好像石沉大海一樣,連個水花都沒有濺起來。
諸葛井瞻不死心,又安排了更為強悍的人去刺殺,一樣的石沉大海。
荀有疚看起來對他依然保持著謙遜,但諸葛井瞻知道,荀有疚一定知道那兩次刺殺的事,都是他安排的。
所以這次是荀有疚來接應他,他心里有些擔憂。
這支隊伍是荀有疚的人,若是荀有疚趁機殺了他的話,他連逃都逃不掉。
但他也推測荀有疚不會動手,隊伍是荀有疚帶著的,但那是天命王的親兵青絳軍,讓天命王知道了是荀有疚殺的諸葛井瞻,天命王自然也不會放過荀有疚。
所以最聰明的做法,當然是取代諸葛井瞻,而不是利用這次機會殺了他。
河邊,諸葛井瞻坐在那休息,荀有疚緩不過來遞給他一壺水。
“先生。”
荀有疚在諸葛井瞻身邊坐下來:“有件事,想請教先生。”
諸葛井瞻道:“你問就是。”
荀有疚道:“先生是如何破壞了洛河堤壩的?之前先生派人來通知我們再次等候,也告知了我們洛河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現在正是汛期,寧王李叱對于洛河的巡防必然布置嚴密,著實難以下手,而且我也不知道現實如何說服那些門客,冒險去扒掉堤壩。”
諸葛井瞻笑了笑,他雖然對荀有疚有敵視和戒備,但荀有疚想不到他是如何破壞洛河堤壩的,他就得意起來。
所以他笑了笑說道:“此事簡單。”
他看向荀有疚說道:“我一路召集分散各地的人馬聚集起來,讓他們打著寧王李叱的旗號,裝作巡查堤壩的隊伍,那些民勇和村夫,哪里會懷疑。”
“河道水面本就已經快到堤壩最高處,我讓人挖開堤壩的時候,我站在堤壩上,他們在下邊,我對他們說,我就在此處向你們保證,堤壩一破,我首當其沖,你們只管安心就是。”
“那些人著實愚蠢,他們相信我說的,最初只是挖開一個小小的口子,水流不會太大,他們有足夠時間撤離,不然的話,他們怎么敢去做這事。”
“結果堤壩很快就被沖出缺口,我沿著堤壩騎馬而行,反而避開激流,那些挖掘堤壩的人大多數被水沖走淹沒......哈哈哈哈。”
諸葛井瞻笑道:“如此愚蠢之輩,只能是為人所用,永遠也不會成為用人之人。”
聽到這番話,荀有疚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他看向諸葛井瞻說道:“水淹不止一縣,會有無數百姓傷亡,更不知有多少良田淹沒,這一下,唐匹敵的大軍到了夏天,怕是要缺少軍糧了。”
諸葛井瞻道:“怎么可能只是一縣之地,洛河改道,沿途各縣都會被淹沒,說整個豫州的夏糧收獲減半也不為過,況且,如此一來,明年甚至后年那些田地都未必能種植莊稼,百姓又死傷無數,豫州元氣大傷。”
他看向荀有疚:“最主要的是,寧王李叱兵力不足,若要救災,就不得不調回分配給唐匹敵的援兵,唐匹敵便無力再與主公一戰。”
荀有疚贊嘆道:“先生這個辦法,確實厲害。”
諸葛井瞻笑道:“水澤之地,大概需要數年才能恢復過來,寧王李叱這次就相當于被我一計砍掉半數實力。”
他得意的笑道:“這一趟豫州之行,也算沒有白來。”
荀有疚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可這樣一來,主公他日率軍攻入豫州,也是滿目瘡痍,還要主公來收拾局面,先生可想過如何收攬民心?”
諸葛井瞻道:“現在的百姓不是主公的百姓,而是寧王的百姓,死的再多也不足惜,等主公率軍攻入豫州,救濟百姓分發糧食,容易收攏人心。”
荀有疚再次點了點頭:“我懂了,多謝先生不吝賜教。”
他抱拳俯身。
諸葛井瞻笑起來,然后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心里想著,這次回去之后總算能有個交代。
不然的話,天下第四等人全都折損在豫州這邊,天命王要是責怪下來,他解釋都沒法解釋。
他在心里想著,回去吧,總算是能回去了,這次都不該親自來。
不得不說,他為了能自己順利逃回荊州,布置的格外復雜巧妙。
安排了十幾支隊伍作為疑兵之計,卻都是假的,就算寧王的人一個一個的追上,也是徒勞。
十幾天后,荊州最北邊的盾山縣。
天命軍的大本營轉移至此地,向前壓了大概五十里左右,而寧軍已經不得不退回大河以北。
因為水災的事,唐匹敵接到李叱的消息,立刻把李叱帶來的九萬多新兵分派回去,還有莊無敵那一萬多戰兵,趕回豫州救災。
他手中的兵力極為不足,只能勉強防御。
盾山下,天命軍大營內,楊玄機親自迎接出來,拉著諸葛井瞻的手返回大營,設宴接風。
席間,楊玄機當著眾人的面說,諸葛先生便是我楊玄機的貴人,這話的分量就顯得很重了。
吃過飯后,楊玄機又親自把諸葛井瞻送回到營帳里休息,和諸葛井瞻促膝長談至后半夜。
楊玄機回到自己的大帳已經進了丑時,坐下來后就略顯疲憊的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是有什么話要說?”
楊玄機看向躬身站在一側的荀有疚。
在席間的時候,楊玄機就看出來荀有疚好像有話要說,所以讓人偷偷告知荀有疚,酒席散了之后,避開別人,到中軍大帳里等著。
那時候才剛剛入夜沒多久,此時已經后半夜,荀有疚一直都在這里等候楊玄機回來。
荀有疚沉默片刻,撩袍跪倒在地:“主公,臣下有一言,本不該此時說,可為主公計,不得不說。”
楊玄機往后靠了靠,一邊脫靴一邊問:“什么話?可是和諸葛先生有關?”
荀有疚道:“是。”
楊玄機道:“諸葛先生大功歸來,你此時找我要說他,怕是告狀來的,確實是不該說......”
荀有疚抬起頭看了楊玄機一眼,又迅速的把頭低了下去。
楊玄機道:“說吧,我知道若非要緊事,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你不怕惹我不高興,我也就知你要說的定然重要。”
荀有疚道:“諸葛先生破堤放水,這件事,對諸公的名聲影響太大。”
楊玄機一怔:“何出此言?”
荀有疚道:“寧王李叱那邊,必會大肆宣揚洛河決堤是主公派人所為,豫州百姓,對主公必恨之入骨,那般大災,非一城一地的百姓痛恨主公,而是整個豫州的百姓都會痛恨主公。”
“臣下回來的半路上曾有意問過諸葛先生,他日主公若入主豫州,這爛攤子該如何收拾,諸葛先生只說,百姓們好騙,只要分發糧食收買人心即可。”
他抬頭看向楊玄機:“主公,諸葛先生此言,實為遮掩,因為他也知道,根本無法挽回豫州百姓的民心民意,其一,難道真的靠分發一些糧食,百姓們就會忘了洛河決堤?其二,夏糧欠收,未來兩年豫州百姓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主公入主豫州,拿什么分給百姓們用以收買人心?”
楊玄機的臉色已經難看起來。
荀有疚繼續說道:“諸葛先生此計,弊大于利,看起來是破壞了寧王李叱的根基,讓其元氣大傷,實則傷的也是主公,主公他日必會一統中原,而這破堤水淹百姓的事,便是......便是洗不脫的惡名。”
他看向楊玄機說道:“臣下以為,諸葛先生自然想到了這些,只是因為天下第四等人盡數折損,而諸葛先生又毫無作為,他不敢這樣回來面見主公,所以才會行此下策。”
楊玄機的臉色變幻不停,許久之后,他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荀有疚應了一聲,知道不能再多說什么,起身后再次俯身拜了拜,這才轉身離開。
才走到門口,楊玄機忽然叫住他:“荀先生,那你說......我該如何洗脫?”
荀有疚回頭看向楊玄機,俯身道:“主公入主豫州之日,殺諸葛井瞻,以平民憤。”
楊玄機眼神又閃爍了一下,抬起手擺了擺:“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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