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曾對寧奕說。
陸圣是一個不含感情,只求大道的修士,也正因心中毫無雜念,陸圣才能在五百年前的大隋盛世橫掃諸敵,所向披靡。
可寧奕不這么認為。
一個無情之人,怎會甘愿犧牲自己,來鎮壓黑暗深淵?
山主修行的,從來就不是太上忘情之道。
“楚綃前輩…還在等您。”
果然。
在寧奕說出楚綃二字的那一刻,山主眼神便發生了變化。
他太了解這樣的眼神了。
是震驚,心痛,還有愧疚。
“五百多年了…”
陸圣聲音變得沙啞:“她還在等我啊…”
五百年來,坐在這暗無天日的樹界殿堂中,所有的記憶似乎都褪色了…鎮壓黑暗深淵之后,他陸圣便再也沒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
在蜀山修行的那段歲月,鮮活地烙刻在腦海里。
他反復的懷念著師弟趙蕤。
還有紫山那個扎羊角辮的可愛姑娘。
臨行之前,他留了兩把傘劍,贈予二人。
細雪,紅燭。
看到寧奕身上細雪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在記憶中,自己那位長不大的師弟,已經歲滿闔世,先行離去了。
樹界的風,吹過殿堂。
吹動黑暗石板上零零散散的星火。
“寧奕…”
坐在殿前的高大男人抬起頭來,眼神有些模糊,笑著問道:“我還有機會,見到她嗎?”
黃金城,洞開一線。
寧奕與周游從門戶之中走出。
樹之界穹頂大日緩緩歸位,經過陸圣山主與妖族皇帝的一戰…光與影的平衡似乎被打破。
大片大片的黃金枝葉,開始凋落,地面上的光斑,也隨之逐漸枯萎。
“從今日起,你便算是這龍綃宮的主人了。”周游望向寧奕,溫和地拍了拍后者肩膀。
“先生,別調侃我了。如今的我…哪里有資格自稱龍宮主人?只不過是鑰匙的保管者罷了。”
寧奕神情復雜,長嘆一聲。
別人或許會認為,自己得到了阿寧的饋贈,已是這龍宮當之無愧的擁有者。
可寧奕心里很清楚…自己還差得遠。
這座承擔鎮世使命的這座古城,真正蘇醒,乃是兩座天下當之無愧的第一殺器!
昔日云域灞都城,就隱約能看出龍綃宮的影子。
龍綃宮外的兩尊古神,還有這一千零二十四座陣紋,自己連門路都沒有摸清楚。
在自己攢足神性,喚醒龍綃宮之前…他算不得真正的主人。
而讓寧奕擔憂的是。
這座龍宮,從今日起,便將一點一點,逐漸失去對倒懸海的壓制。
即便身處黃金城內,也能感受到“神力”的缺失。
只是眼下,顧不得那么多了。
寧奕輕輕按壓眉心,以空之卷力量,在門前引召出一扇離開龍宮的門戶。
寧奕望向白發道士。
“先生,外面…就是大隋清白城了。”
周游聞言之后怔了怔。
他取出那枚果實,放在唇前,緩緩咬下,眼神也變得堅定起來。
龍宮出世,天下震動,所有種種,皆因自己而起。
如今,他終于摘得黃金城 生死道果。
是時候回到大隋天下,了卻那段塵緣,讓所有的遺憾,在今日畫上句號了。
清白城,大雨傾盆,電閃雷鳴。
雷霆閃逝間,空中云層,立著幾道隱約含糊的高大身影。
幾乎整座大隋天下的涅槃境強者,都來到了西嶺。
懸于雷云之中的地府老殿主,眼神陰沉,問道:“多久了…寧奕、周游還沒出來?”
老殿主手中握著一把漆黑古兵。
看樣子,他是準備闖入清白城奇點了。
酒泉子沉聲勸阻,道:“蔣老,再等一等,也不差這么一些時候了。”
蔣王望向另外一邊。
蜀山千手也抵達了西嶺,自始至終都保持沉默,看樣子還能沉得住氣。
于是他也壓下了心中燥念。
老殿主并不知道,千手和裴靈素之間通過一枚傳訊令,時刻保持著聯絡,關于倒懸海龍宮發生的事情…千手能第一時間知曉,所以直至此刻,仍然淡定。
酒泉子則是不安地抬頭。
這座山頭上,壓滿了黑色劫云,隨時可能有雷劫劈下。
而這些劫力,并非是針對在場的這些涅槃。
而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
清白城山頭的紅色朱雀,展開巨大雙翼,將周雨水籠罩在自己懷中,它逆著磅礴大雨,不斷向著穹頂長嘯,發出憤怒的警告。
“區區天劫,你們知道我主人是誰嗎!?”
周游離開大隋之前,以大道之力,保住了女孩的性命。
而這一手,則是忤逆了天道。
摟著女孩的巨大朱雀,嘶吼起來,近乎癲狂,卻讓人覺得可笑…而且可憐。
天道無情,生死有命。
天劫又怎會在乎凡俗之言?
女孩的氣息已經只剩下最后的彌留一線了。
周雨水緩緩睜開雙眼,她撫摸著紅雀被雨水打濕后的細膩翎羽,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就這樣吧…
人生至此,已沒什么遺憾了。
“轟!”
穹頂之上,一道落雷,應聲而下——
清白城,被雷光渲染成萬里白晝。
便在此刻,一扇門戶,在光明之中被人推開!
周游一步便來到了山頂,推門拔劍的姿勢一氣呵成,白發道士懸于朱雀與女孩之上,拔出腰間長劍。
那把道宗久鎮閣內,連命運也可以逆斬的古仙劍。
拔罪。
穹頂雷光翻涌成海,頃刻之間,支離破碎。
有一道狹長劍氣,刺破云霄,遙隔數十里都能看見纖細劍形。
就像是一座巍峨綿延的細長山峰,從大地之上鼓蕩,這穹頂有多高,劍氣便有多高。
大隋天下,沉寂多年。
今日。
道宗周游,踏入生死道果境。
三清閣兩位守閣人,遙遙懸起身形,在道宗上空,注視著那道絢爛劍氣。
拔罪回歸道宗的十年里,幾大道場,耗費無數心血,都沒有研究出這把古仙劍的真正使用方法。
涅槃境的修行者,可以以自己心血,壽元,作為代價,短暫駕馭仙劍。
兩位老人互相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復雜與 反思。
若是拔罪…始終鎖在三清閣內,恐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今日這般絢爛璀璨的日子。
清白城上空。
所有涅槃境,都退避三尺,極有默契地圍在劫云之外。
他們沉默地欣賞著這一劍。
有多久,沒有看到這般瑰麗的畫面了?
大隋天下,多久沒有“生死道果境”的修行者出過手了?
天都太宗皇帝,從未在世人面前展露真實手腕,即便是天都與裴旻的那一戰,也未讓任何一人目睹過程。
靈山虛云大師,更是閉關坐化,只留下一片羽化光明。
生死道果,比起不朽…唯一的差別,就是這個被證實可以抵達的神話,卻從未在這個時代得到過真正詳實的記載。
對涅槃境的每一位修行者而言。
生死道果的境界,無比真實,又無比縹緲。
就像是一場幻夢。
讓無數老怪物,幻夢成真的,只是一個游歷塵間,未及半百的年輕人。
“哥…哥…”
周雨水怔怔望向眼前的白發身影,她的視線已經模糊,哪怕努力將眼睛睜到最大,視線中也只有一團模糊的光影。
但她知道…哥哥沒有騙自己。
哥哥回來了。
時間似乎凝固了。
從天而落的每一顆雨珠,都懸停在山頂之上。
周游只是一劍,便劈散了這漫天雷劫。
壓山陰云,隨之消散。
他收起拔罪,緩緩轉身,來到女孩面前,一只手握住那冰冷的小手,另一只手,則是替周雨水擦拭濕潤的面頰。
女孩擠出了一個笑容,竭力伸出雙臂,抱住白發道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唔…”
味道很好聞…有一股果實的淡淡清香…
一股疲倦涌上心頭。
女孩還想說些什么,可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了,腦袋擱在哥哥肩頭,明明很是平穩,可整個世界卻開始旋轉。
“周雨水。”
一道清澈聲音,在清白城上空響起,字字清晰。
“不準死。”
周游抬起頭,平靜注視著穹頂,他的目光穿越了云層,望向了最高處的虛無。
他與至高的虛無法則對視,然后說出了自己的規則。
周雨水,不準死。
道祖真理,言出法隨。
“嗡”的一聲,整座清白城山頭,幾乎快要炸開,虛空之中,一瞬之間掠出數千道萬道至道真理金線。
凡俗之人,不可篡改生死大道。
可如今。
開口之人,乃是一位執掌“道祖讖言”,媲美神靈的生死境修行者。
無論從何種意義來看,周游都脫離了凡俗之身。
他要人死,天不準活。
他要人活,天不準死。
因為自己二世塵緣再修,導致上天取走的那些壽元…那些本該屬于周雨水的壽元,一年一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準許拿走。
萬千金線,纏繞繃緊在白發道士指尖。
他輕輕在女孩額首之前抹過。
一縷肉眼不可見的命運長線,就此被一斬而斷。
這六個字,這輕輕一斬。
周游斬斷了人間塵緣里,最后的一段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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