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海樓…獨立于情報司外的情報機構?殿下在開什么玩笑?”
當那座原本用來儲存古籍的書庫被搬空,掛上了“昆海樓”牌匾,天都的官員們才接到了這個通知,昆海樓的機構已經成型,大部分“下屬官員”都是由情報司的持令者組成,這些持令者毫無疑問都是太子新栽培的勢力,而那位新任昆海樓的樓主,據說是太子殿下在蓮花閣那邊的嫡系師妹。
袁淳老先生雖逝,但威望猶存。
張君令的大名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天都皇城,雨夜送棋人的影像也通過通天珠,傳遍了三司六部,每一位大人物的手上,這位“目盲女子”的修為境界和自身情報一概都是謎,情報司大司首離都之后,帶走了最精銳的核心死忠,本就被架空的天都情報司…直接成為了一個空架子,日常會與情報司爭風捕影的執法司,在這個時候才凸顯出“情報”的無力,關于張君令的“情報”一夜之間多出了幾十個版本,在有心人放出假消息的影響之下,沒一個是確鑿可信的。
送棋人給天都送了一場棋。
等到三司的大人物反應過來,才隱約咀嚼出太子密令里“送棋人”的意味…天都寧靜的太久,棋盤未死,氣氛卻如一潭死水,張君令入都是為太子送了一顆新鮮棋子。
而昆海樓的“成立”…則意味著,太子要對三司動刀了。
昆海樓左使,顧謙。
被人認為是第四司判官的年輕男人,此刻正站在這座六角閣樓的頂樓,一覽眾生小,心情頗多感慨,黑布麻袍被風吹得拋起又落下。
“天都有眾生相。”
顧謙的背后,響起了一道陰柔的聲音。
他緩緩轉頭,看見了公孫越那張披著黑紗猶顯猙獰的面孔,紅袍男人的聲音卻陰柔如春水,并沒有絲毫“猙獰”意味,聽起來卻像是一曲催眠之音,入人心湖。
他已經好些日子沒和公孫見面。
太子召他入宮了好機會,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讓他在一旁看著太子下棋,記錄一些棋局,走向,時而賜下一壺好茶,與顧謙同飲…關于太子突如其來的“圣眷”,顧謙除了受寵若驚,還有一些擔憂的情緒,眾所周知,公孫越是第四司的執掌者,每日奔波忙碌,為太子鞍前馬后,唯一能夠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而如今太子動輒召見自己入宮,以圣令把自己調至昆海樓,同時安排公孫越外出天都,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再如當初那般“接近”。
“這世上有些關系,是不需要距離的。”
紅袍黑紗之下,仿佛有著一雙能夠看穿人心的眼睛。
公孫越在昆海樓頂層拎了一把竹椅,隨意坐下,他發出了一聲愜意的長嘆,在外人面前,他是虛無縹緲第四司的大司首,是活剝人皮能止小二夜啼的活閻王,而在顧謙面前,他始終只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修為境界普通,為人處世溫和的正常人。
他也會覺得累…他又不是銅筋鐵骨,為太子沒日沒夜的賣命奔波,也該有時間休息。
“找了個空檔休息,四個時辰之后,我要出一趟遠門,去西嶺。”公孫越挑了挑眉,端起桌案上的冷茶,“你的?”
顧謙皺眉,“隔夜的,冷了。”
“無妨。口渴。”公孫擺了擺手,將茶盞里的茶水一飲而盡,“茶盞是你的便可。”
顧謙沉默拎過竹椅,與公孫越對坐,兩個人在昆海樓的頂層,大風吹過竹欄,掠過衣衫,劃過年輕男人的面頰,掀動兩縷飄動的發絲。
顧謙的眼神一片清亮,這些日子他休息的很好。
而公孫看起來則像是一個負重累累的木偶,眼中沒什么神情,但布滿血絲。
顧謙知道,公孫是這世上一等一謹慎的人,身處此位,必須謹慎,在外不飲一口茶,不食一粒米,天都皇城有太多人想要公孫死…所以他也不信。
唯獨自己是例外。
公孫越把自己的冷茶一飲而盡,是想告訴自己,他并沒有因為太子的召見,而心生間隙。
就像是他一開場說的那些話。
這世上有些關系,是不需要距離的。
只需要足夠的信任。
“我在天都行走多年,看過了太多人,太多畫面,太多場景,但大多都是臨死之前,所以入眼場面往往血腥殘暴…”公孫用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癱坐在竹椅上,像是一個耄耋老人,微闔雙眼,拿著打盹般的語氣開口道:“大部分時候,都會把你支開,那種畫面看多了不好。眾生有喜怒哀樂,也有生死別離,我所見的都是‘死’之一字,見得多了便心中堆積死氣。你不一樣,顧謙,你可以很好的活著…像今日這樣,在一個好天氣,俯瞰這天都的蕓蕓眾生,你能夠明白‘活著’的意義,能夠感受‘活著’的美好。”
顧謙盯著公孫越,道:“為什么忽然與我說這些?”
公孫笑了笑,心想這小子怎么忽然變得如此愚鈍。
他沒有回答,而是道:“昆海樓左使,一個有實權的官職,很好…近幾日入宮,太子請你喝了茶,聊了天,邀請你陪他下棋,還贈了你幾套新袍,顯然是要重用你了,心情如何?”
顧謙擱在膝蓋上的雙拳不自覺松開又捏緊。
公孫開口說的那一句話里…信息量很大。
太子召他入宮的圣令,沒有隱瞞任何人,入宮之后飲茶聊天也能正常猜到,但公孫連太子贈袍的事情都知道…
顧謙聲音疑惑道:“你在宮里有眼線?”
公孫失望的開口,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不會真的覺得,當上昆海樓左使,是一件好事吧?”
顧謙沉默下來。
“云洵遠去東土,代表天都和靈山談判,走到這一步,太子已經榨干了這位前任情報司大司首的‘價值’,因為需要架空情報司,所以才出現了所謂的‘昆海樓’…”公孫的聲音變得冷酷,而且森嚴,“你昨天才收到的人員名單賬簿,昆海樓在短短一周就填補了數百人,這是春風閣早就埋下的暗探,這是用來取代情報司的…張君令南下所以有了這座樓,有朝一日這女人走了,這座樓也就塌了,從頭到尾這就只是一個虛無的‘機構’,是太子用來呈放野心的器皿。”
“所以呢?”顧謙聲音也變得冷了起來。
“所以?”
公孫越忽然笑了,嘲諷道:“如果說監察司是虛無縹緲的存在,是太子不敢觸怒舊律的實驗品,那么昆海樓就是嘗試燃燒烈潮的第一步…太子如果想掀翻三司,就會拿昆海樓做試探,你當了這個昆海樓左使,頭頂的女人不懂朝政,顯然是個掛名頭的‘甩手掌柜’,若是出了事,你得第一個死。還需要我說的更明顯嗎,太子是拿你當個試驗品而已。”
顧謙語氣漠然道:“入宮接職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了…你無須跟我說這些,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昆海樓左使賜到了我的頭上,我又如何抗旨?”
公孫也沉默了。
“你不可沾染‘昆海樓’的因果。”紅袍男人聲音疲倦,道:“沒有好結果。”
顧謙也嘲諷的笑了,“那你離開第四司啊。”
公孫睜開雙眼,平靜直視著對面那個年輕男人的雙眸,卻發現顧謙與自己以往遇到過的每一個人都不同,他們會害怕自己,而顧謙不會…因為太熟悉,所以肆無忌憚。
公孫越搖了搖頭,語氣強硬。“我不可能離開第四司。”
“所以第四司是確實存在的。”顧謙平靜的開口,“而你一直對我隱瞞著‘監察司’的秘密,你不想讓我插手,你一直在干預著我的選擇…以你來看,我就不配有獨立選擇權的活著,你是人人畏懼的閻羅王,我就只能是那個拿著書簿站在你身旁的判官。”
公孫越皺眉不解道:“在我身邊不好么?這天都有人膽敢看輕你,欺辱你?”
顧謙一下子緘默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腦海里閃過了自己與公孫一同查案時候的畫面,自己因為“沈靈”“徐瑾”之死,身處情報司的檔案被燒,不得不潛伏在執法司內,遇上了公孫,逐漸取得了這個男人的信任…這些年來,雙方看似成為了極其密切的好友,但終究還是有秘密不曾坦白。
顧謙必須要查清摯友之死的真相。
而監察司手持天下無數密卷…那里有著自己一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長久之后。
顧謙開口。
“離開昆海樓可以,但我要加入第四司。”
他慫了慫肩,從公孫的神情上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答案,道:“你覺得不能接受,事實上我也不能接受…你看似的‘為我好’,實際上只是一個自私利己的借口。”
公孫沉默了很久。
他疲倦開口,“我不是不能接受。”
“而是,加入昆海樓,與第四司,本質上并無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