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淳先生死了。
進入春風茶舍的四人知道,最后一朵分身,因為當年一念之差,誤入歧途,老先生的最后清醒選擇了自我了解…在府邸外等候的群臣,并不知曉暗格內發生的真相。他們等候良久,最終等來的,是神情肅穆,雙目泛紅的太子殿下。
顧謙張君令,隨后而出。
最后出來的,是裹著黑袍的龍凰。
堂堂平妖司大司首,此刻神情蒼白憔悴,像是紙人,若非寧奕扶著,恐怕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她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跡。
“先生…離世了。”太子對著朝臣,輕聲道:“依先生遺愿,長陵厚葬。”
說完這句話,李白蛟深吸一口氣,吩咐道:“顧謙,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安置好龍凰。”
說罷,快步離開。
他極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情緒…而如今,傻子也能看出來,太子殿下的心境波動很大。
說這幾句話,已是殊為不易。
“起轎。回宮。”
海公公聽聞了春風茶舍的事情,連忙從宮內趕出來,他迎面遇上了下轎的太子。
“殿下…”
如釋重負地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李白蛟此刻的神情已經收斂完好,面容上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喜悅,平平淡淡,很是麻木。
他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徑直路過海公公。
海公公長舒一口氣,躬身垂袖,跟在殿下身后,步履無聲,同時對著下人使了一個眼色,宮侍紛紛離開,院墻風聲蕭瑟,滿目寂靜。
太子入宮重新換了一身衣服,去長陵赴宴,他身著一身華服,而如今則是換上了一身樸實無華的布衣,工藝質樸。
侍奉的婢女,同樣被遣散。
風吹簾席,層層疊紗,鈴鐺輕響,非但不熱鬧,反而更顯得宮內冷冷清清。
長發攏起,被白木發簪束過。
鏡子前面映襯出一張蒼白的,年輕的面孔。
太子其實算得上是一個俊美的男人,早年精通狩獵,弓射一絕,再加上身體內所流淌的強大皇血…他的體魄其實很好。
只是后來,太多的事情,消耗心血。
家事國事天下事,都是傷心之事。
“不用等了。”李白蛟走出寢宮,隔著一層簾紗,望向殿外躬身的海公公,道:“朕…想一個人走一走。”
俯首垂袖的海公公,聞言之后,整個人怔住了。
他望向簾紗那邊模糊的身影,感受到了一股無法言說的孤獨。
一身布衣的太子,沒有帶任何一位侍從,遣散了所有的護衛,離開了皇宮。
片刻,怔在原地的海公公才反應過來。
他咀嚼著殿下的最后一句話,神色復雜,心情不知是喜悅,還是擔憂。
海公公快步離開寢宮,揮手招來幾位春風閣死士,吩咐道:“殿下心情不好,不要打攪了他,你們…去蓮花樓候著便是。”
每逢殿下心情不好,便會去蓮花樓買醉。
而這一次,海公公猜錯了。
太子沒有直接去蓮花樓。
他一個人,走在天都皇城,大街小巷,無數人群。
眾生走向他,然后路過他。
沒有人認出這位一身布衣的年輕男人。
自己,終于成為了這座天下的主人,成為了皇城站到最高處的君王,普天之下,光明照拂之處,皆為…他的子民。
可是,他并沒有覺得開心。
李白蛟走了很久,最后來到了天都西街的盡頭,那里立著以自己父皇為原型雕刻的偉人石像,石像座下是一面巨大的,鋪滿陽光的庭臺。
鳳閣鸞臺,氣勢磅礴,而如今成了稚童玩耍嬉戲的場所。
年輕男女依偎相伴,坐在石臺雕塑之下,配刀帶劍的江湖游俠,在這里即興舞劍,飲酒賦詩。
空中飛著搖曳糾纏的紅色紙鳶,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笑起來比陽光還要溫暖,陪跑的男孩奮力拉扯絲線,好讓兩枚紙鳶貼地近一些,能夠纏在一起。
李白蛟安安靜靜坐下。
他坐在了正對著太宗雕像的地方。
那個掌握天下的男人,站在烈日之下,庇護著大隋子民,石匠雕刻出的雙眼,溫暖而又慈祥,一直以來,天都的百姓,大隋四境的黎民都是如此相信的…太宗陛下是一個強大而值得依靠的人。
但,李白蛟從未在父皇的眼中,看到他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笑容。
五百年前是一個亂世。
自己的父皇討伐四境,以武治國,給了這座世間一個太平。
父皇所做的那些事情,想必就是為了五百年后,能有此刻鸞臺上的歡聲笑語吧?
李白蛟默默抬頭。
太宗俯視著他,光明之下,石眼帶著鼓勵和笑意。
“哎呀。”
只顧著放紙鳶的稚童,一個沒留神,撞在了出神忘我的太子身上,啪嘰一聲摔了個狗吃屎,手中的紙鳶握輪跌出,絲線嗖嗖嗖掠了出去。
“摔疼了嗎?”李白蛟醒過神來,抬手去扶稚童。
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男孩,先前還是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聽到李白蛟關懷聲音,變戲法一樣換了神情,一副這點小傷我屁都沒放一個的冷笑神情,鯉魚打挺,唰一下滾了起來。
小屁孩拍拍屁股,示意自己沒事,雙手抱拳,學江湖人裝模作樣,大大咧咧道:“多謝好漢關心,撞了好漢一下,該是我給你道歉才是,啃了個狗吃屎,讓你笑話了。”
人小鬼大,有點意思。
李白蛟啞然失笑。
稚童猛地一拍腦門,“糟,糟糟糟,老子…本大俠風箏沒了。”
愁眉苦臉的小家伙,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布衣男人,心想剛剛說漏嘴了,這家伙沒聽出來吧?
還好還好,年輕男人一副走神模樣,顯然沒聽清自己說什么。
稚童陷入了懊惱糾結的狀態中,剛剛摔了一跤,起來第一時間按照江湖禮節賠禮道歉,忘記這茬了。
這下可好。
還差一點,就能纏上周家小丫頭的風箏了。
這摔了一跤,雞飛蛋打,自己的紙鳶估計都飛到北境長城了吧?
年輕男人忽然蹲下身子,悄悄指了指遠方的羊角辮女孩,挑眉問道:“你喜歡那個小丫頭啊?”
小男孩一下子臉紅到耳根,瞪大雙眼,道:“呸…周蜜,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我能喜歡她…”
聲音越來越小。
小男孩很有骨氣地坦白道:“行吧,喜歡就喜歡了,喜歡又沒有錯。本大俠坦白了,就是圖她長得好看,性格又好,別的沒了。跟她家里的銀兩沒關系,真的!”
太子忍俊不禁地笑了。
“這個給你。”
他拍了拍小男孩肩頭,伸出一只手,變戲法一樣,攤開手掌,將紙鳶握輪交給男孩。
“臥嘞個大…”
稚童下意識開口,然后連忙住嘴,嘖嘖感嘆道:“我爹總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紙鳶大俠,您老該不是哪座圣山出來的年輕弟子吧?”
這混不吝的小家伙。
李白蛟心底無奈一笑,面容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你爹沒教你四書五經,讀書禮儀嗎,這樣可不會討姑娘喜歡啊。”
“嗨。我爹是個粗人,在北境當兵打仗,死在灰界了。”男孩擺了擺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沒爹疼沒娘愛的孩子,哪里需要學四書五經,讀書禮儀…”
說到這里,小男孩頓了頓,望向李白蛟,擠眉弄眼笑道:“再說了,討姑娘歡心,誰說需要那玩意兒?大俠,您不會不懂吧?喜歡一個人,當時說出來就好了嘛。”
“喂!狗蛋!”
遠方響起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
雖然清脆悅耳…但隱約可聞語中怒火。
周家的小丫頭,抱著絞盤,神情憤憤,氣急敗壞,來到稚童身旁。
“又纏著了,又纏著了!”
周蜜咬牙切齒,直跺腳,道:“你你你…你氣死我了!你是故意的吧?”
男孩嘿嘿一笑,雙手捏著握輪,搭在腦后,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懶洋洋道:“周大小姐,這天上的路可不是您家的。絞在一起,我也不想的嘛…”
周蜜氣得握緊小拳頭,但終究是沒忍心捶下去。
“之前那幾次,確實是我故意的。”被喚做狗蛋的男孩,撓了撓頭,認真道:“但這一次真是個意外。”
摔倒之后,他連握輪都丟了。
女孩哼了一聲,懶得搭理,就要離去。
“好啦好啦,別生氣嘛…”
男孩咳嗽一聲,厚著臉皮大聲道:“大不了我重新幫你再放一次,這次保證不會纏在一起了!”
姑娘將信將疑,她皺著眉頭,問道:“保證?”
男孩大大咧咧道:“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女孩伸出一根手指,道:“拉鉤上吊!”
“拉鉤上吊…多大了,幼稚不幼稚。”男孩嗤之以鼻,但還是伸出一根手指,“行吧,周蜜,拉鉤就拉鉤,誰讓本大俠喜歡你呢?”
小姑娘瞬間滿面通紅,呸了一聲。
但呸一聲歸呸一聲,小手還是拉著在…
拉鉤上吊,順便牽了姑娘小手,小男孩回頭對著李白蛟比劃了一根大拇指。
太子很是沉默地站在鸞臺。
他回想著那個孩子對自己說的話。
“喂,大俠,您該不會不懂吧?”
“喜歡一個人,當時說出來就好了嘛。”
可惜啊,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沒有“當時”。
有些喜歡,錯過了開口的時機,就沒有說出來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