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洵一語中的。
沉淵君和千觴,坐在長桌一端,凝眉沉思。
三個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投在了寧奕身上…他們其實都不太明白,寧奕今日組織這場會面,是為了什么。
寧奕笑了笑,把一份文卷從袖中取出,輕輕按在桌上,道:“諸位先把這份案卷看了。”
這是陳懿送來的那份文卷——在離開酒館,與徐清焰說話之時,寧奕已經用神念掃了一遍。
云洵皺起眉頭。
沉淵君和千觴先看,他最后一個再看。
前面二位看完之后,神情凝重,卻不發表言論。
云洵翻開文卷,一邊翻越,一邊輕聲道:“李長壽…三清閣小閣老。”
作為情報司的大司首,他肯定知道李長壽的存在,但這份文卷越看越讓他心悸,自己執掌天都情報司,線人遍布大隋四境,但對于這位西嶺小閣老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寥寥幾句話概括的層面。
紅拂河的皇族后裔…
太子落棋東境的“先鋒”。
寧奕觀察著云洵的神色變化,不出自己意料,這位情報司大司首的手中,也沒有如此詳盡的資料。
“太子在天都擺下壽宴,宴請圣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所為的,應當就是討伐東境。”
寧奕斟酌著開口,道:“無論是與琉璃山的戰爭,還是與二皇子的最后奪位,其實都是收攏權力…這也是為何他會邀請沉淵師兄的原因。”
沉淵君皺起眉頭。
太子這些年,信守與自己的承諾,不斷向著北境長城,輸送兵器,資源…甚至超過了當初的盟約。
太子把整座大隋,都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請自己來天都,必然也是為了收攏北境。
云洵看完了資料,神情陰晴不定,將文卷推給寧奕。
長桌那端的寧奕,接手文卷,輕輕以指尖抹過,一縷火苗竄出,將這份李長壽的檔案燃成了灰燼齏粉,徹底化為虛無——
“這份資料…是教宗親手交給我的。”
寧奕望向云洵,輕聲道:“情報司內部拿不到吧。”
云洵鎖著眉頭,點了點頭,“上次被杵官王追殺千里,我回到天都之后,情報司的力量被極大的削弱。”
他瞇起雙眼,看著寧奕。
在靈山見面之時,他受制于太子,被迫出行使團,那一次在九死一生之中,被迫與寧奕結盟。
寧奕完成了靈山那場不可思議的談判,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被杵官王在大漠追殺,云洵使盡渾身解數才逃回天都…他入宮面見太子,卻發現自己的“出使”,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笑話。
太子根本就沒有給自己下毒。
自己無論成或不成,都不過是棋盤上“無關緊要”的棄子,哪怕是遭遇伏殺,也不過是太子用來釣出東境棋子的一招計策而已…自己一位情報司大司首,若是死在杵官王手上,也算是為地府撇清了一位琉璃山暗子。
說白了。
太子沒有跟自己清算,不是因為太子寬仁,而是因為自己不配。
離開皇宮,情報司的力量被層層打壓。
可云洵毫無辦法,大勢之下只能低頭。
他在苦思著“破局”的辦法,思前想后,只要身在大隋天下,便不可能逃過太子掌心——他想到了寧奕手中的那張獅心王面具。
寧奕若是能將自己送往草原,那么他便可以免于一死!
只不過。
云洵不是一個頭腦發熱,就隨便相信外人的傻瓜。
他雖在靈山跟寧奕結了盟,卻并沒有真心實意想要為寧奕賣命,只是履行承諾,完成了孤驪山的情報探索…在這之后,情報司便很少與寧奕往來,譬如這次入天都,教宗第一時間送來小閣老的資料。
關于李長壽,云洵手中的情報雖少,但他根本就想到要告訴寧奕。
他至今還處在觀望態度。
“今日我找諸位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寧奕笑了笑,也不曾點破云洵的小心思。
他很清楚,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他組織這次會面,便是為此而來。
“太子已經準備動刀了…攘外必先安內,打東境前,要清朝政,情報司的力量逐漸削弱,如今連李長壽檔案都無法集全,便是最好的證明。太子如果要清算,舊時代的余孽一個都逃不過。”
云洵的面色很是難看。
寧奕說的話不好聽,但確實是實話。
情報司力量越來越弱了——
他如今還可以依靠著自己在天都的幾十年積累,找一個“天機隱蔽”之處,可若是燃起了第二次烈潮…天都真的還有自己容身之地么?
他忍不住再次回想起自己回宮求解藥的畫面。
太子連正眼也不曾看他,只是輕飄飄地告訴自己。
所謂的毒藥,只不過是隨口開的一個玩笑。
他徹底失去了與太子博弈的勇氣。
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間,就算出使靈山,談判表忠,把命豁出去,當皇族的一條狗,太子也不過當個笑話來看!
種種念頭,在腦海之中盤桓。
寧奕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云洵,我要你幫我一件事。”
云洵皺起眉頭,不清楚寧奕在賣什么關子。
“嗯?”
“太子在天都新立的監察司,街坊百姓都說是捕風捉影的存在…但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寧奕捻起一盞茶,輕輕晃蕩茶盞,茶水順延杯壁打轉,狹小的水汽卷起,他柔聲道:“我想要一份盡可能完善的名單,關于情報司搜集的監察司檔案。”
云洵怔了怔。
“監察司…是三司如今最大的敵人。”云洵瞇起雙眼,道:“太子全力扶持,他們的規模很大,而且又都是春風閣里靜心培養的新人,我手中有一份名單,但是非常簡陋。”
“非常簡陋…”
寧奕輕輕嘆了一聲,忽然問道:“監察司大司首是公孫越?”
“根本沒有證據,整個監察司的存在,至今都沒有發現明確的線索,指向。”云洵搖了搖頭,“太子之所以讓這個機構只存在于街坊風聲里,因為他們做的事情太臟太臭,一旦被人發現了明確的存在證據,太子反而會處于不利階段。”
“但…”
他微微停頓,苦笑道:“公孫越明面上的身份是執法司少司首,可天都如今還有人氣焰勝得過他?大司首路上碰面,也要低一頭,滔天氣焰,煊赫權柄,這位‘活閻王’若不是第四司的大司首,還能有誰?”
“就是找不到證據咯。”
寧奕神情陰沉,將茶盞放下,惋惜道:“想從第四司展露的端倪破綻反擊太子,應該是沒可能了,他的布局太縝密,找不出漏洞。”
“反擊太子?”
云洵聽了這句話,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請我師兄來天都,沒安好心。”
寧奕皺眉,淡淡地道:“手里不握幾張牌,沒有跟他談判的底氣。”
云洵有些嘲諷地笑道:“寧先生,如果你想用情報司當一張牌,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長桌陷入了沉默。
“出使靈山,你應該也看到了宮里對你的態度,如果有一天太子要殺人,你一定是最先死的那一批。”寧奕毫不留情地開口點破。
云洵神色僵硬。
“李長壽的事情,我不計較,盟約仍然存在…”寧奕看著云洵,輕輕道:“現在,我給你一個能夠活下去的選擇。”
云洵怔住了。
沉淵和千觴,在此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兩個人的眼神都微微一亮。
“去年靈山,我和太子完成了一樁談判。”
寧奕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輕輕勾畫,“我要了十萬初境副甲胄,二十萬座弩箭炮臺,十萬人份的星輝修行資源…這些軍備,資源,按理來說,應當都被送往北境長城了。”
他望向沉淵。
千觴師兄瞇起雙眼,道:“上個月到了,數量清點過了…靈山的苦修者會取走一半。”
云洵抿起嘴唇,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當初他只是以為,寧奕談下了這筆大買賣,一半送給靈山,當做“太平之解”的饋贈,另外一半,則是留給北境長城。
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樣。
寧奕輕聲開口,道:“這些龐大資源,一半給靈山,另外一半,不是留給將軍府的。”
情報司大司首神情很是精彩。
“不留給將軍府,那留給誰?”
這可是足以支撐一場大型戰役的資源!
在北境長城,出發前就接到寧奕書信的千觴君,沉淵君,此刻眼神倒還算是平靜,信中寧奕已經囑托了兩位師兄,不要著急將太子的資源分配出去,這些資源還有另外的“作用”——
云洵恍惚一剎,只聽到“啪嗒”一聲!
寧奕已取出了獅心王面具,將它按在長桌上,他站起身子,凝視云洵,聲音變得威嚴而又凝重,眼中仿佛燃起了幽長的火光。
“我要將這些軍備…送往天神高原。”
獅心王面具。
天神高原。
云洵神情變了,他原本以為,寧奕取出獅心王面具,是告訴自己,在烈潮之中,若是自己遇到了“焚身”危機,可以將他送去北境之外。
寧奕的雙眼仿佛能洞察魂魄。
他凝視著對方,看穿了云洵的一切心思。
云洵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極其強大的壓迫。
“這就是我給你的機會…不用擔心會被太子拋棄。在大隋天下之外,仍有自由之地,若有一日,烈潮燃起,我送你去草原。”
云洵的額首已經有冷汗滲出。
他聲音沙啞道:“送我去草原…寧奕…你在那邊是什么身份?”
情報司的秘密據點。
沉淵君和千觴,兩個人看著氣勢陡然一變的小師弟,一個唇角微微上揚,一個則是低垂雙眼,細長手指捋了捋鬢發。
捏著獅心王面具的年輕男人,身上的劍氣全然收斂,像是一位主宰世界的君主,緩緩抬臂,將面具帶上。
當面具邊沿與面容輪廓扣合的那一瞬。
寧奕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獅心王在兩千年前,不僅僅統一了天神高原,而且還成功回到天都,登基成為皇帝,他體內流淌著真龍皇座能夠共鳴的皇血——云洵久伏皇座之下,在此刻竟感同身受地領會到了那股熾烈的震撼!
“砰”的一聲——
像是有一柄重錘,砸在他的心湖之上。
“我的身份…”
“你可以喊我‘烏爾勒’。”
寧奕一字一句輕聲道:“草原永恒的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