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佛靜室內盤膝而坐的老人,早已石化。
虛云在最終嘗試參悟“生死道果”的時候失敗了,整具身子都化為了石雕…這副失去生機的模樣,寧奕并不陌生。
寧奕再很久之前,像是皇陵里的那些“尸體”。
光明鑒再也無法照射出任何影像。
靈山的師祖…隨風飄散而去,那尊枯寂破敗的石像,此刻脆弱的一吹就散,化為紛紛揚揚的齏粉,飄出石佛靜室,飄向遠方的高空。
夜幕籠罩下的靈山,在光明的照拂之下,恍若白晝。
虛云身軀所化的“齏粉”,掠上高空,像是一片流星雨,在穹頂劃過。
化己身為光明。
照一片大地,籠十方眾生。
寧奕抱著丫頭,走出靜室,細雪和紅燭,自行收攏,化為兩柄飄掠的小細劍,在兩人身旁縈繞。
靜室外,有好些人影走來。
宋凈蓮攙扶著朱砂姑娘,兩個人走路速度很慢,一瘸一拐,但金易捂著胸口,以燒火棍當做拐杖,走得更慢,其他的靈山信徒,手中握劍的,面上染血的,衣襟一片鮮紅的…都走在他們的身后。
“寧先生…這次多虧了有您。”
金易已經用上了敬詞。
他在之前被木恒偷襲,所受之傷,雖未致命,但已是極大的傷損筋骨,哪怕日后能夠恢復,修行境界也會大跌一截,能夠堅持自己走路,下山來到這里,已經殊為不易。
經歷了木恒的背叛。
戒塵的“收官”。
這位律宗大宗主心中的信念,幾乎快要崩塌,從浴佛法會開始,發生的種種慘案,無一不在警誡他,靈山最大的禍患,不在山外,而在山內。
金易的眼神一片灰暗,身體上的“打擊”,其實不是最重的,關于這件事件,他可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走出心理陰影。
木恒啊…他爭斗多年的“宿敵”,其實心中早已將對方視為“朋友”,在浮屠山頂準備一笑泯恩仇的時候,才知道這么多年,自己被木恒玩弄于股掌之間,在對方的心中,充其量只不過是一枚棋子。
自己先前所信奉的“道”,都是在為邪教徒做嫁衣。
而真正拯救靈山的,不是別人。
是“異鄉人”寧奕。
他堅持著來到這里,給寧奕揖了一禮,禮畢之后,便黯然地轉身離開,有人想要攙扶這位大宗主。
“不用了…”
金易聲音有些蕭瑟的拒絕了律宗弟子的好意。
“讓我這個老家伙…一個人…靜一靜吧。”
他動作緩慢,一瘸一拐離開。
寧奕感受到了許多熾熱的目光。
那些目光當中所蘊含的意味,其實寧奕并不陌生,他在很久之前就見過,在西嶺教宗出行的時候,那些麻袍道者投向陳懿的目光…就是這般的狂熱。
大廈將傾。
力挽狂瀾。
他救了靈山。
“我蘇醒之時,石窟外的那些動蕩,已經被平定了。那些‘邪教徒’,大部分被那片光明轟散…還有一些被抓住,押入靈山的大牢。要不了多久,這場‘事變’的真相,還有戒塵所埋下來的伏筆,細節,都會被拷問出來。”宋凈蓮蒼白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回頭看了看那些神情狂熱的苦修者們,無奈說道:“他們是自發來的…想要向你表示感謝。”
寧奕怔了怔。
他到了現在,才明白邵云大師,為什么看中自己。
為什么要將“光明鑒”留給自己。
為什么不處罰金易。
因為…金易不是一個人,金易是一群人,在靈山上下,歧視外來,排斥大隋,敵視異端,這樣的風氣,早已經形成。
處罰金易一個人,是無意義的。
只有讓靈山經歷足夠的“疼痛”,靈山的眾生,才能夠學會“反省”。
而且記住。
寧奕恍惚之時,有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禮,緊接著便是是嘩啦啦的衣袍拂動聲音,這些狂熱的信徒,并沒有行“叩首”之禮,他們所行的是大隋古老的禮節。
感恩。
感謝。
寧奕笑了笑,頷首躬身,收下了這一禮。
半日后。
靈山上好的屋室。
裴丫頭還在安穩的沉睡著。
竹窗開了一條縫隙,微風吹動床頂帷簾,在屋室的正廳之處,兩人坐在茶桌之前,茶桌旁邊立了兩墩火爐,裊裊煙氣升騰。
寧奕沏了一壺藥,一壺茶。
宋伊人在另外一座屋室內安頓了朱砂,來到這里。
“寧兄…”
他欲言又止,道:“你在靜室內,看到了‘師祖’?”
寧奕替他倒了一盞茶,輕聲道:“虛云大師…在參悟‘生死道果’的瓶頸上失敗了,肉身化為石佛,其實最終拯救靈山的,不是我,而是他。”
宋凈蓮一陣恍惚。
他從未想過,小時候,在自己眼中有天那么高的師祖,被那位靈山信奉為未來光明的師祖,竟然真的有一天…就這么化成了光明。
“邵云先生留給我一枚‘光明鑒’,是靜室的鑰匙。”寧奕低垂雙眼,他手掌輕輕按下,按住桌面那枚暗淡的古鏡,喃喃道:“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來到靈山,是一條我逃不過的‘因果線’…這枚光明鑒,我想把他安葬在邵云和虛云兩位大師的墓碑之處,生于光明,葬于光明。”
話音落下。
那枚古鏡迸發出一陣虛弱的光線,似乎是在掙扎。
與此同時,宋凈蓮也直截了當的搖頭。
“不…寧奕。”
他看著自己的摯友,認真道:“兩位大師既然將它交給了你…那么便證明,你是它最佳的歸宿。‘光明鑒’生于光明,他更應該象征著希望的傳承下去,既然打開了靜室,那么他留在靈山的手中,也沒有更多的意義了。”
寧奕一怔。
“況且,靈山也沒有比你更有資格拿著它的人。”
宋伊人無奈道:“云雀已經醒了…他在客卿山把自己鎖了起來,說是無顏來見寧先生。這場災變,其實與他無關,戒塵利用了他的‘善良’。”
“我已經用‘傳訊令’,給我爹發了神魂消息。”
“古梵語詛咒的事情解決了,一切的恩怨也了卻。”宋凈蓮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卻沒有急著喝,他柔聲道:“關于靈山的這場‘劇變’,我爹表示很震驚,也很關切…如果沒有意外,再過幾日,他就會回到靈山,重新歸任大客卿的位置。”
盂蘭盆節的“大火”,是一場涅槃之火。
燒去了老的,舊的,黑暗的,邪惡的。
給靈山帶來了痛苦,也帶來的新生。
寧奕這時候才發現,原來虛云留下來的讖言,并沒有錯。
“捻火之人,繼承佛子之位。”
——指的是云雀。
“捻火者,將帶領靈山走向光明。”
——宋雀先生,也是捻火之人,在這場災變之后,靈山放下了門戶之見,他也愿意俯下身段,放下過往的恩怨。
“而我,將在那一刻出關,見證靈山光明的升起。”
石佛靜室開門的那一刻…虛云化為了光明,他見證了靈山的“盂蘭盆節”,也見證了自己的讖言。
全部言中。
“只不過這場‘異變’,以及‘邪教徒’,處理起來會有些許麻煩。”宋凈蓮瞇起雙眼,喃喃道:“‘戒塵’的存在,不方便告知靈山,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們還需要維護佛子的形象。”
他看著寧奕,沉聲道:“今日這一切,都是木恒的謀劃,我們在山頂對敵,遭遇偷襲,而你力挽狂瀾…”
抹去了“戒塵”這么一個喪心病狂的弒師孽徒。
需要統一口徑,才能減少后續的動蕩。
寧奕點了點頭,道:“好,我記住了,等丫頭醒過來,我會告訴她的。”
宋凈蓮點了點頭。
說到丫頭…他的神情一下子又沉默下來。
“裴姑娘的傷…”
宋伊人咬牙,道:“師祖有辦法嗎?”
寧奕只是一笑。
他沒有給宋凈蓮一個明確的答案。
“等丫頭醒了,我們會離開靈山。”寧奕一只手搭在桌上,他靠在正廳窗邊,風聲沙沙,長葉如梭,此處風景甚好,入眼是綠草如海,年輕男人瞇起雙眼,柔聲笑道:“很快就會啟程,你不用來送我。”
宋凈蓮怔住了。
“這就走了?”他有些無奈,道:“兄弟我前腳剛來靈山,你后腳就要走人?”
寧奕鼻子里輕輕嗯了一聲。
“時間不多了。”
宋凈蓮一下子沉默下來,他已經隱約知道了寧奕給自己的“答案”…
斗笠男人的臉色一下子很難看。
比吃了屎還難看。
他想起來,是自己當初打著包票,說師祖一定能夠幫助裴丫頭治好神魂之癥…
結果,連師祖也沒有辦法么?
他又想到朱砂好幾次指著自己鼻子,兇巴巴說不準露出那種難看的臉色,當下猛地搖了搖頭,用力揉臉,努力擠出一個晴朗的笑容,然后深吸一口氣,摘下斗笠問道:“去哪?”
寧奕沒有思考,道:“去草原,去高山,去北海,去到任何一個我和她在西嶺時候想去,但卻沒有機會去的地方…”
宋凈蓮眼神一亮。
寧奕手指敲擊桌面一下,笑著問道:“等我和丫頭回蜀山后,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來捧個場?”
宋凈蓮一巴掌按在斗笠上,站起身子,豎起另外一只手,擺了個自認為很意氣風發很瀟灑的“擊掌”姿勢,一本正經道:“那可說好了啊!我帶著靈山的小弟們,去蜀山參加你和裴姑娘的婚禮…不要讓我等太久啊!”
寧奕無奈地與他擊掌。
但笑著說了一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