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閉上雙眼,腦海里展開了一張圖卷。
李白桃在琉璃山殺劫之中,替自己送信,若不是她愿意出手搭救,周游先生最后時刻也不會及時出現,那么自己和丫頭已在雪災的殺意之中消融。
寧奕必須要查清楚,大隋公主的下落,如果李白桃是因為自己的原因而“遭劫”,那么這份欠下的人情一定要還。
此事的脈絡已經捋清楚了。
洛長生之死,李白桃失蹤,都指向了天都虛無縹緲的第四司,以及云洵口中那位“深不可測”的太子。
李白蛟不容小覷。
“我若沒猜錯,太子養著徐清焰,就是在等你回天都。”
云洵再次取出了一份案卷,按在桌案上緩緩推了過去。
寧奕瞇起雙眼,“這是什么?”
“天都古籍的遷移記錄。”云洵說了一個跟此事毫無關聯的線索,他不緩不慢,拎起玉壺,往自己的茶盞內添茶水,同時把這條線索背后暗藏的信息娓娓道出,“在我離開天都之前,我注意到太子在遷移古籍,書庫內的古書本來有專人看管。”
寧奕翻著案卷,不動神情,耐心聽云洵開口。
“寧奕,你在天都待過半年,教宗陳懿替你借了書庫內的諸多古籍,想必你是知道的…書庫向來是由三司和兩宗協管,太子挪移書庫,其實是在‘換血’。”云洵輕聲道:“原先情報司留守在書庫的人員沒有變動,但書庫空了,他們還有什么用?”
“天都書庫,原先隸屬于蓮花閣,老師離世之后,真正有權調動核心文卷的就只有太子,陛下入長陵后再也沒有消息,太子數月之后以皇權鑰匙打開書庫的最后一扇門,宣布替父接手天都皇城,以及中州的大小勢力。”云洵笑道:“從那之后,我就一直在留意他的‘變化’,三年來溫水煮青蛙,不急著吞掉東境,不急著收回北境,也不急著殺掉‘前朝罪臣’,還有那些‘叛黨反骨’…天都太平,事事如意,但我知道,三年前的烈潮還有余燼,總有一天還會燃起,所以我時刻盯著余燼里的白灰。”
“這就是烈潮將起的初火。”
“太子把書庫里遷移出的古籍,選擇性的放置到了新的地點…不出意外的話,一部分放到了‘第四司’的所在地,另外一部分,則是放到了東廂。”云洵沉著神情,抬起兩根手指,語氣不善,“說明東廂是一個極其‘安全’的地方,或者說是太子足夠信得過的地方,換而言之,徐清焰也是太子足夠相信的人。”
寧奕低垂眉眼。
“徐清焰離開天都奔赴紫山風雪原,連這等僭越之事,太子都不曾動怒…”云洵戲謔的笑了,“寧先生,太子為什么如此放心啊?”
寧奕不得不把思路往一個很壞的角度去想。
云洵成功的用一番言語,把太子“深謀狠略”的形象樹立起來,這位情報司大司首這三年來飽受刀懸之苦,天都三年前的烈潮一直在心中燃燒,時刻提防著太子要對他動手…不得不說,太子對于前朝之事“懸而不決”的這一招棋,實在狠辣。
能夠讓太子信任的,只有掌中之物。
隨時都在掌控之中…亦或者說,隨時都可“摧毀”。
如今受命出使靈山的云洵,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玩物”。
“甚至把徐清焰送到珞珈山去修行?”云洵搖了搖頭,“如果不出意外,徐姑娘體內的也有著‘毒’,太子對她用了與我相似的手段,所以他不用擔心…只要那個人還想活,那么就不得不受制于他。”
一個具有可能性的猜想。
但寧奕的心中卻不這么認為。
他與太子見過幾次面。
若需要靠“下毒”來駕馭一個人,那么李白蛟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云洵有一點說的很對,太子對徐清焰如此放心…一定有原因。
“與靈山的談判就在半個月后,太子希望靈山的禪律二宗能夠在‘東境’之事上達成一致,與天都簽訂‘契約’,這樣可以避免未來的戰爭事態擴大。”
竹樓風吹。
好幾份文案案卷被云洵擺在桌面,這些是天都此次出使的內容。
天都與東境之間的矛盾,日漸激烈,此事已經到了很難和平解決的地步…從二皇子李白鯨的應對就能看出來,琉璃山篆養鬼修,收買南疆宗門,這是想借一境氣運,與天都抗衡。
鐵律詔令,三龍爭位,在未有新皇登基之前,每個繼位者選定的老師,都可以作為爭奪助力…袁淳老先生的紫蓮花在烈潮之中凋零,但琉璃山的甘露還活著。
葉長風把韓約的本尊釘在山底。
但不妨礙鬼修壯大,若是有一日韓約脫離凡俗之身,站在了光明之下,這場皇位爭奪,或許還有轉機。
這就是李白鯨寄托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天都使團出使之前,東境一定與靈山談過了。”云洵很篤定的開口,“只不過靈山不可能簽下所謂的‘協議’,李白鯨一定許諾過靈山極大的好處,東境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靈山,但佛門要看皇城的態度,這就是我這趟出使的意義。”
寧奕陷入了沉思。
云洵的情報司,在大隋四境之中手眼通天。
但也只是在大隋四境之中。
顯然他還沒有收到“東土”的情報。
鳴沙山發生的大火災,信息還在封鎖之中,因為佛門信仰根深蒂固的原因,三司官員在東土還是寸步難行。
寧奕知道,東境鬼修掠奪小雷音寺氣運,干擾浴佛法會禪律之爭,這是一樁大罪。
宋雀剛剛回到靈山,等此事上報大雄寶殿之后,靈山對于東境的態度會發生巨大的轉變,甚至可能會就此事“討伐”琉璃山。
太子的出使,在這股推力之下,很難不成功…云洵在擔心什么?
寧奕端起茶水,輕輕啜了一口。
“太子準備給出什么?”
云洵的神情有些蕭索,他看著寧奕,萬分認真道:“太子什么都不準備給。”
寧奕陷入了沉默。
“太子要靈山臣服,作為簽下契約的條件,佛子可以不用進都城,每年的上貢會減少,在東境戰爭爆發的那一日,靈山要與天都一同出征。”云洵的眼神里帶著嘲諷,太子把這份文書交個自己的時候,他的反應與寧奕差不多,作為天下大都,皇城這邊幾乎沒有給出任何實質性的許諾,好處。
“我想了解‘東境’的籌碼。”情報司的大司首只覺得一陣頭疼,“很久之前,我與禪律兩宗大宗主就打過交道了。佛門的修行者看起來清凈本心無欲無求,其實都是扯淡,至少木恒和金易都是例外…這些年來佛門內斗,斗的厲害,入宮之前我就大概得到了‘出使’的消息,我本想說服禪律其中的一宗,在我職權范圍內給出足夠的好處,但太子的文書卻讓我無法想通。”
什么都不給。
什么都不愿意給。
寧奕翻著這些文卷,字里行間看到的,不是那位在春風閣對自己以禮待之的靦腆儲君。
而是一位鐵血無情的年輕“君王”。
四境自當臣服于我。
“你出皇都前的想法是對的,靈山之內水火不相容,擇禪律內斗之勝者,以利拉攏。”寧奕淡淡道:“但太子比你看的更遠。”
云洵皺起眉頭。
“禪律之爭的結局出來了。”寧奕合上文書,意味深長道:“既不是禪宗勝,也不是律宗勝,所以你現在要說服的就是整座靈山,如果不出意外,跟你談判的不會是木恒也不會是金易…而是這座靈山的新佛子,云雀。”
云洵瞇起雙眼,手指敲打著桌面。
“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強行干涉這場談判…我能夠幫你的有限,因為我在靈山的影響有限。”寧奕沉思片刻,緩緩道:“你找對了人。在我有限的影響里,很幸運的包括了靈山的新佛子。”
寧奕有一點是想不明白的。
云洵出使,太子下詔,在這之前禪律之爭的結果根本無法傳到天都。
李白蛟是怎么猜到云雀這個“變數”的存在?
還是說,他不需要具體猜到某個人…只需要猜到禪律“雙輸”的局面,就可以了?
天都城的手段,難以揣度。
這件事情的背后,少不了蓮花閣留下來的推演妙術助力。
寧奕吐出一口氣,“作為代價,還有誠意,我需要情報司的力量…不僅僅是在東土,還有以后回到大隋。”
云洵很樂意看到寧奕對于自己的“索取”,他停止敲打桌面的動作,笑著問道:“比如?”
“我要查道宗案卷…還有許多要用到情報司的地方。”寧奕盯著大司首的眼睛,“烈潮再起,只有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能保住性命。你要知道,活命的路,不僅僅是成為對太子有用的人。”
“你?”云洵微笑道:“寧先生現在還不夠資格吧?”
寧奕從小洞天內取出了一樣物事,推到了云洵的面前。
一副古老面具。
“要知道,天下很大,情報司除了東土,西嶺,還有其他不可抵達的地方…皇權亦是如此。”寧奕語氣平靜,道:“無論這場烈潮在大隋燃燒到什么程度,我都能保住你的命。”
云洵先是一怔,當他意識到這面具的含義之后,便陷入了錯愕之中。
寧奕站起身,從霧氣之中離開。
云洵看著黑袍年輕男人遠去的背影,自嘲笑了笑,用上了敬詞,喃喃道:“寧先生,我看走眼了,您確實是尊大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