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風雷山頭。
一身勁裝,雙手手腕捆縛布條,身子骨已不再瘦弱,隱約可見肌肉鼓漲的小不點,穿梭在十八銅人陣中,拳腳與銅人交撞,打出噼里啪啦的爆響。
如今的谷小雨,剛剛點燃星火,以星輝篆養身軀,自身的這副“先天金剛體魄”,在經歷了前期的虧損之后,終于緩慢彌補不足。
每日的銅人陣,是必修功課。
手腕捆縛的布條下,其實是十斤重的鐵塊。
腳腕同樣如此。
不斷加重,不斷錘煉身軀。
因為年幼時候,吃得太差,營養不足,即便后天覺醒了星火,谷小雨鬢角的兩縷黃發,仍然沒有變黑,看起來仍然有些病怏怏的模樣。
打完銅人陣,谷小雨渾身是汗,他簡單洗漱了一下,走出屋門。
谷小雨的心底有一絲煩躁。
他發覺今日的氣氛,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風雷山頭頂的天幕陰沉,低垂。
滴滴噠噠的小雨垂落,砸在門前。
谷小雨驚喜看著遠方,風雷山的山階,有一道熟悉的黑白大氅,行走在模糊的水汽之中。
“師父…”
他的聲音夏然而止。
千手的神情并不好看,眼神里帶著一抹悲傷,從藏經閣的閉關狀態之中醒來,這位小山主身上的氣息更加圓融,似乎浸入了某種玄妙境界之中,她緩步來到自己剛收的弟子身前,一只手搭在谷小雨頭頂。
谷小雨心思很是敏銳,他立馬捕捉到了師父的不對勁…師父整個人,或者說,整座蜀山,似乎都沉浸在一中不太妙的狀態中。
遠方響起了鐘鳴。
“鐺”
鐘聲在雨絲之中擴散。
千手大人一只手拍了拍谷小雨肩頭,沒有說話,轉身來到風雷山頂。
谷小雨沉默跟在身后。
他站在山頂,看到無形的鐘浪擊破雨水,層層疊疊,波散開來,蜀山的一座座山頭,一位又一位的弟子,從洞府之中走出。
發生了什么?
谷小雨抿起嘴唇,隨著穹頂一道落雷炸響,他的腦海里,也落下了一道雷霆。
轟然一聲。
這個心思淳樸的少年郎,神情恍惚。
隱約之間…他想到了一個不太可能的事情…
雷霆所落方向,是蜀山后山,陸圣大人的禁制攔住了所有人,即便是如今的千手,似乎也沒有能力硬闖入內。
千手大人的手掌緩慢攤開。
葉長風老先生,曾給過她一份造化,由劍氣和神性凝聚而出的玉牌,能讓千手在觀想執劍者畫卷之時,神魂能夠得到庇佑。
這樣的一塊玉牌…某種意義上,就是西海老祖宗的命牌。
小山主的手心瑩潤如玉,而捧在手心上真正的那塊玉。
卻碎了。
四海皆震。
這樣的消息,是瞞不住兩座天下的大能者的。
葉長風在蜀山闔世。
谷小雨面色蒼白,怔怔看著細碎的玉牌,從師父掌心簌簌落下。
如灰塵一般。
煙消云散。
他像是被一擊重錘砸中,惘然坐在地上。
谷小雨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那個笑意盎然的老先生,蹲下身子,撫摸自己頭頂的畫面。
老祖宗每日都會從風雷山經過,那柄“稚子”會帶著自己下山游玩。
老祖宗…對自己很好,非常好。
谷小雨想到了下山的寧師叔,想到了平頂山一別時候,寧師叔對自己所說的話。
“蜀山很溫暖,我很喜歡這里。”
他也是如此。
在這里修行半年有余,他早已把這里當成自己唯一的家。
小不點咬緊牙關,仍然有淚水從眼眶里溢出。
千手遠眺蜀山,浩浩蕩蕩,風雷波散。
她平靜開口,“谷小雨,隨我下山。”
鐵劍山上空,一縷風雷激蕩而出。
一位新晉的星君,氣息強盛,從閉關之中走出。
滿頭霜白的瞎子齊銹神情凝重,默默拔出插在地面的鐵劍,他破開了自己最大的門檻,面容卻沒有絲毫的欣喜,一步一步,步伐堅定,麻袍隨風拋飛。
這位新晉的劍道星君,走下鐵劍山,在大雨之中,向著蜀山后山的方向走去。
衣袍之間,盡是煞氣。
天地肅清。
他的身后,跟著許多沉默的弟子。
蜀山在風雨飄搖之際,能得太平,在羌山拜訪之時,能得尊重,在這半年能得安穩 全是因為那位姓葉的老先生。
雨絲飄搖。
齊銹的身旁,多了一位道袍繡金的道冠男人,溫韜的神情再也沒有玩世不恭,他戴正了金冠,神情悲慟,與齊銹并肩而行。
蜀山的隱宗山門,也陸續激起一道道劍氣光柱,一位位弟子神情沉重。
葉長風是大隋這五百年來數一數二的傳奇人物。
他給蜀山帶來了許多。
自徐藏之后,寧奕在這半年來的講道,已獲得了蜀山上下所有人的尊敬和認同,這位老前輩教導的弟子,的確是大隋數一數二的天才人物…此時此刻,許多走在隊伍里的弟子,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絲的釋然,寧奕不在蜀山,或許會好一些?
如果寧奕親自見證了這一幕,不知會不會因為葉老先生的離去,太過悲傷,從而道心出現裂痕?
背負古劍的蜀山弟子,匯聚如潮水。
來到了蜀山后山的巨大山石前。
然而有一位青衫女子,肩頭被雨絲打濕,早已來到了這里。
她背對所有人,發絲散落,站在雨里,單單是一副背影,便讓人心神恍惚。
驚為天人。
青衫女子轉過半張側臉,面容已褪去了稚氣,面頰兩邊還留有些許嬰兒肥。
回眸一瞥,攝去不知多少人的心神。
就連年幼懵懂無知的谷小雨,也喃喃自語。
“好美…”
一把古劍插在地上,裴丫頭雙手按在劍柄兩邊…寧奕在后山拔出了“稚子”,卻沒有帶走,而是留在小霜樓。
今日的“稚子”,劍身不斷震顫,劍鳴不斷,陣陣凄慘,猶如撕心哭泣。
但沒有了葉長風和寧奕,即便是鋒銳如它,也擠不進后山禁制,劍氣早已嘗試了無數次,那張陸圣的“敕令”猶如天塹,不可跨入。
這座后山,千手進不去,稚子也進不去,無人可以進去。
所以…
后山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無人知曉,也無人可以知曉。
葉長風老前輩忽如其來的“死訊”,如今注定只能是一個不可解的謎。
后山從未如此擁擠過。
即便是教宗陳懿在徐藏葬禮上發生了如此大的意外,蜀山后山,也沒有出動如此多的弟子。
如今,這么多人到場,只為了祭奠。
大音希聲。
一直到雨停。
谷小雨跟在師父身旁,沒有離去,幾座山頭的大人物都領著弟子離開,鐵劍山破境的齊銹師叔與自己師父耳語了幾句,跟溫韜師叔也一起離開…
后山剩下的,就只是那位閉關半年之后,整個人氣質和形象都截然不同的青衣女子了。
裴煩以黑色布條,耐心捆縛“稚子”,就像是當年徐藏捆縛無鞘細雪的那樣。
她的眼角多了三分凌厲。
小霜山閉關半年之后,她的境界更加高深,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千手看著丫頭,欣慰道:“不愧是裴旻的后人,閉關半年,竟然踏足了如此領域…年輕一代,單論劍道天賦,還有誰是你的對手?恐怕珞珈山的葉紅拂,都不如你啊。”
谷小雨心生無限感慨。
珞珈山的葉紅拂…那豈不是繼位扶搖之后,下一代的天都小山主?
對此如此大的夸贊,裴煩只是搖了搖頭。
她看著小山主,輕聲道:“閉關半年,如果還不能達到這一步,我體內就白流了他的鮮血。”
千手笑了笑。
“寧奕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會很難過的。”
丫頭的眼神有些黯然。
她手指摩挲著“稚子”,喃喃道:“他下山歷練,竟然沒有把稚子帶走…是因為已料到,葉老先生可能會離開么?”
其實丫頭的猜測,與寧奕的真實想法,大差不差。
寧奕離開之時,拿起這柄古劍,最終掂量二三,還是選擇放下。
留“稚子”在蜀山,就是留一個陪伴舊主的善始善終。
蜀山后山的禁地,寧奕沒有能力踏入,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真正的不朽可能就住在里面。
那根“大陽之物”是類似于白猿的毫毛,幾近不死不滅,一根毫毛,便可令獅心王的千軍萬馬退讓。
可見正主的力量,有多強大。
葉長風老前輩此行是為了不朽而去。
這么多年,已再無一人可成不朽。
若是失敗…結局自然是,灰飛煙滅。
后山雨停,青衫肩頭的劍氣蒸發,將雨絲都蒸散。
裴丫頭將“稚子”栓系好,背在身后,她出山之后,已第一時間找暗宗了解了寧奕的去向,對于東境發生的事情,也大概清楚了。
千手神情凝重道:“東境最近有些亂,尤其是大澤,你要小心行事。”
丫頭淡然道:“無事。”
“我送你一程?”小山主的提議,丫頭并沒有拒絕,而是點了點頭,道:“好。”
跟屁蟲谷小雨跟在師父身旁。
磅礴的星輝逆轉,包裹三個人,拔地如長虹。
連續跨越了三四座圣山的地界。
送到了中州與東境交界之處。
別離之時,千手站在一座小山頭,風沙飄搖,她取出了一枚玉牌,沉聲道:“遇到生死危機,就捏碎它,東西兩境相差太遠,但十境左右的對手,還是可以直接瞬殺的。”
丫頭只是笑了笑,沒有去接,柔聲道。
“我出山之后,已十境無敵。”
青衣女子擺了擺手,起身掠入大漠黃沙之中。
腰間一柄稚子,眉心萬千古劍,劍氣聲如震雷。
滾滾東逝,最終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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