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手抬高!再高一點!”
“定住,不要動!”
嚴厲的訓斥聲。
小院落內,一位少年青衫濕透,汗如雨下,雙手舉著一柄沉重油紙傘,扎著馬步,對著墻頭,維持著舉劍將砸未砸的姿勢,這個姿勢已經維持了半個時辰。
不得不說,這少年根骨極好,而且胸腔里有一股倔勁。
寧奕雖然呵斥著,但語氣卻不算太狠,雖然負在背后的手里,拎著一根細長柳條,但全程沒有動用過一次。
阿婆在榕樹蔭下飲茶,拿著只有二人可以聽聞的聲音,有些欣慰地笑道:“小寧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嚴厲,但看起來還蠻溫和的。”
徐清焰吹了吹茶水,神色淡然道:“溫和么?他不敢打余青水的。”
這可是自己哥哥。
也是寧奕的救命恩人。
更何況…這整座觀想世界,都來自于“余青水”的神念,要是打了,指不定會出什么差錯,神念主人的執念萬一對外來者產生厭惡…這座觀想世界的法則發生改變,進行針對,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寧大魔頭在這里,只能老老實實吃癟。
不過。
對寧奕而言,能讓少年時期的余青水好好吃一番苦頭,哪怕是在虛幻的觀想世界內,也值了。
再是半時辰。
“好了,就到這吧。”
寧奕開口的那一刻,少年如釋重負,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余青水面目猙獰地松開油紙傘,哐當一聲,細雪傘尖戳在地上,鑿出一個小坑。
可以看到,他雙手十指都在顫抖,足足扎了一個時辰馬步,此刻連正常走路都難,兩條小腿腿肚打顫,整個人走路都搖搖晃晃。
但即便如此,余青水在過程中沒開口叫停過一次。
寧奕看著清客先生的第一世少年身,心中有些感慨,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喊停,這倔強少年,便會維持這個姿勢,一直這么站下去。
在練劍前,寧奕對余青水說了這么一句話:“學劍術,未必出得去這十萬大山。不學劍術,你一定出不去。”
勐山之外,猛獸橫行,想要翻越大山,只靠一雙草鞋,簡直是癡心妄想。
這句話說完。
余青水二話不說,接過劍就按照寧奕指導,咬牙練了下來。
登臨世界之人,都有諸般共性。
大毅力,便是必不可少的一項。
“練劍不能斷,明天繼續,這是基礎,堅持一周,我教你基本劍招。”
寧奕輕飄飄甩了這么一句,道:“精力旺盛的話,繼續找我聊天,繼續通宵。”
少年聞言之后,踉蹌一下,險些跌倒。
這一夜。
余青水睡得跟死狗一樣。
寧奕躺在床榻上,這一次他沒有嘗試打坐修行,而是閉上雙眼,在冥想中入睡。
在勐山世界中,他逐漸成為了“凡俗”…
阿婆的話,讓寧奕一整天都在思考。
逆天而行,順天而為。
這兩種修行方法,其實都沒有錯。
困住自己的,是心中的“執念”,他已于先前的千萬次修行中養成了屬于自己的習慣。
而如今的瓶頸,正是因為自己的規矩,困住了自己。
第二日。
一大早,一個鯉魚打挺,啪嗒一聲,把寧奕驚醒。
很難想象,余青水在昨夜累成死狗的情況下,清早起身之后就是一個騰躍,對著空地直接來了一套毫無章法的王八拳。
這廝頑強程度令人咋舌,整個人精氣神無比飽滿,像是一條旱死之際逢上大雨的鯉魚。
“喝…哈!我又活過來了!”
一套拳法打完,余青水神采奕奕,悠悠吐出一口長氣。
“寧兄,今兒我帶你爬勐山!”
少年狼吞虎咽一番,興致勃勃拉著寧奕和徐清焰,登勐山采草藥。
寧奕徐清焰求之不得。
南疆圖卷,在大隋天都皇城的記載中并不完全,因為這里地形過于復雜,諸多山脈不在記錄編撰之中…顯然,勐山就是其中之一。
來到這觀想世界,二人毫無頭緒,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隨少年余青水的步伐,努力尋找支撐著世界存在的“執念”。
突破口,其實在第一天,寧奕就已經找到了。
這個小鎮有兩個最值得深挖的人,一個是出江捕撈避開江心的九叔,另外一個就是鉆入大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花婆婆。
勐山山路,崎嶇陡峭,極難行走。
余青水在前,背著籮筐,走得不快也不慢,但每一步都很扎實,時不時回頭來看身后二人…看得他心中暗暗驚嘆,小寧先生和清焰妹子不愧是山外面的修行者,走起路來又快又穩。
看來即便自己加快腳步,二人也完全能跟上。
寧奕和徐清焰,神性雖然不能動用,但體魄還在。
尤其是寧奕,這身金剛體魄,別說是爬勐山了,就算是攀登垂直云海的山階,也不是問題。
少年介紹著沿途的花花草草,藥材名株,徐清焰頗感興趣,寧奕也不出言打擾,安安靜靜跟在屁股后面。
一路上,據寧奕觀察。
這勐山之大,至少得有二三十里。
霧氣彌漫,方向難辨,想要離開,的確很難。
最大的觀想世界,還要屬執劍者圖卷,在那里寧奕走了不知多少歲月,走過雪原,走過大漠,如今想來,那是初代執劍者以神念勾勒的整座“原始樹界”!
勐山世界跟原始樹界比起來…太安寧了。
這份安寧,反而讓寧奕心中不寧。
“好了。就到這了。”
余青水捻了捻竹筐,止住腳步,道:“其實昨兒采的藥,已經夠熬上半個月了。今天就是帶二位來看一看勐山。”
徐清焰道:“那位花婆婆呢?”
“花婆婆…”余青水撓了撓頭,道:“自打我在勐山采藥,就沒在山里碰見過她。”
寧奕皺眉,道:“那上次…”
“嗨,上次不是在山路上撞見的嘛。”
余青水哈哈一笑,“反正呢,撞見花婆婆,要么是在小鎮里,要么是在山路上,總之不會在山里,也沒人知道她采得什么藥。我上山,她回來。我下山,她進去。”
說到這里,余青水指了指遠方霧氣繚繞的山嶺深處,道:“喏,我們今天走了這么久,都沒碰見花婆婆,她一定是在勐山最深處了。這老太太,腳力猛得很,上次我跟著她,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被甩得沒影兒。”
寧奕和徐清焰對視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想破解這“觀想世界”,花婆婆是重要一環。
“嘖嘖…”余青水瞇起雙眼,道:“你們倆有鬼祟啊。”
不得不說,這南疆活神仙,的確有崢嶸之姿,少年目力實在太好了,先前寧奕藏在油紙傘中的細雪,沒有瞞過他。
而寫進心底的心思,也瞞不過他。
余青水雙手枕在腦后,大大咧咧道:“你們要是有本事,大可以試一試,我反正是沒這個本事瞅見這老太在做啥了。就是花婆婆每天采藥,全憑心情,沒個固定時辰,能不能碰上,全看運氣。”
寧奕嘆了口氣,問道:“你知不知道,隨便把別人心思說出來,會被人打死?”
少年嘿嘿一笑,道:“阿婆和九叔可舍不得打我。花婆婆心思我看不透,她也不搭理我。至于你們,從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們是好人。”
寧奕捋了捋袖子,沒好氣道:“有種東西叫反其道而行之…好好記住了,我在外面的稱號可是寧大惡人!”
余青水笑瞇瞇杵在原地,也不退,也不躲。
那笑意盈盈的雙眼,仿佛在說:
“你過來啊。”
“你打我啊。”
寧奕望了眼徐清焰…這巴掌,當著某人妹妹,還真下不去。
這個側首回望的動作,被余青水看在眼里,少年眨了眨眼,咳嗽一聲,給了寧奕一個臺階,一本正經道:“寧兄好風度,不欺凌弱小。等我以后修行有成,走出南疆,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我真是謝謝你吶。”寧奕長嘆一口氣,以手扶額。
栽了。栽了。
真是栽在這廝手上了,比自己還要滾刀肉。
“客氣客氣。都是一家人。”余青水嘿嘿笑了笑。
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徐清焰蹙起眉頭,輕聲道:“我們能去霧江看看嗎?”
“好說。”余青水一聽徐清焰開口了,當即大手一揮,道:“明兒我就找九叔借條船,帶你們出江。”
“能幫忙借到船,就太好了。”徐清焰看著自己兄長,眨了眨眼,道:“我還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情嗎?”
少年繼續拍胸脯,“但說無妨。”
“明天我和寧奕單獨出行,有船就行,能不能麻煩你不要來。”
余青水:“???”
“阿水啊,你就待在碼頭,不要待在船頭。”寧奕道:“就當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太明白徐清焰借船出游的目的了。
一是探尋霧江江心。
二是避開余青水。
這位觀想世界主人的目力,實在太強大了。
只看一眼,便能將一個人心思都看出個七八分。
跟他待久了,自己和徐清焰的秘密,恐怕都會暴露,更不用說交流情報。
“你們倆不在一個屋子睡,卻要乘一艘船出江…”余青水幽幽感嘆道:“這到底是何等復雜而糾纏的關系啊?”
寧奕嘆了口氣。
他默默心道,別說了,已經后悔了。
當初要是跟徐清焰一個屋子,這觀想世界的線索,也不至于推進如此之慢。
余青水端詳兩人一眼,小心翼翼道:“寧兄,清焰妹子,你們倆要是都后悔了,晚上我搬回阿婆那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