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光打碎山壁,照落下來,擰曲成無形的牢籠。
黑色的石棺上,盤坐著枯瘦的背影。
困在牢籠中的那位“不朽存在”,亙古保持著背對眾生的姿態,如果不是山壁四處回蕩著生死寂滅的呼吸潮水…那么寧奕此刻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副靜止的畫。
很難想象,這位前輩已經在這里枯坐了這么久。
聽他的語氣…“五百年”,也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彈指一揮便逝去的時間,不值得有絲毫的感嘆,留念。
那么他又在這里坐了多少年?
寧奕在未曾遇到徐藏,未曾了解修行界的時候,在清白城大街小巷游蕩過一段時間,街坊里流傳著古老的神靈傳說,而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不朽”意味著什么。
直到踏入蜀山。
他才知道,不朽這兩個字,意味著可望而不及,所有修行者夢寐以求卻又不可觸摸的境界。
驚才絕艷如徐藏,周游。
修為通天如太宗,葉老先生。
兩宗天下,億萬生靈,已經有數千年,甚至更久…沒有親眼見過“不朽”的豐碑存在。
而在這一刻。
寧奕也明白了陸圣先生,要將后山如此嚴密地守護起來的原因。
陸圣先生來過這里。
見到了“光明籠牢”里的存在。
不朽,是真正存在的,絕非虛言!
寧奕看著那個坐在石棺上的孤寂身影,腦海中涌現了無數的問題…關于“籠牢”,關于“修行”,關于那個黑袍人的來歷。
而他竟不知從何問起。
那個令人生畏的枯瘦身影,微微側首,黑袍內投出了兩道冷漠的眼神。
“這里沒有你要找到人。既問完了問題,便可以走了。”
“休要擾我清凈。”
說完之后,重新恢復了沉寂的模樣,宛若一尊石雕。
寧奕連忙站起身,將之前陣列出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收起來,他笑呵呵道:“前輩…您許久不曾見到生人了,難道就沒有什么想說的話?”
光明籠牢內的石棺,和石棺上的人,沒有一絲動靜。
“那晚輩便走了…”寧奕作了一揖,明知故問道:“前輩不希望外面有人知道您還活著?”
石棺上的神靈冷笑道:“你再多一句廢話,信不信我把這座山頭全都砸碎。”
寧奕立馬住了嘴,只不過仍然是之前那副笑呵呵的模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寧奕跟溫韜吳道子在厚臉皮的程度上不分伯仲,只不過此刻的場景若是換成后者,絕不會有膽量腆著臉搭話,而是腳底抹油立馬溜之大吉。
他試探性地后退,卻從劍氣洞天內,取出了一罐陳年美酒,擺在了地上,而且緩緩拔開了壺口的木塞,頃刻之間,酒香四溢。
神仙亦有凡欲。
寧奕在剛剛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光明籠牢內擺放著的那些酒罐,自鎖在這里的那位存在,如果不出意外,應當是無法踏出籠牢的…雖然不知道那座籠牢到底因何而存在,但既然無法出籠,便看不到外界的變化,想要喝酒,自然就只能靠外人來帶。
那些酒…應該就是五百年前陸圣先生帶到這里的。
寧奕柔聲道:“前輩,晚輩走了。”
他準備離開這里。葉先生不在這里…這座后山很大,按照尋龍決的軌跡,只有一處安全的通道,能夠通往這里,石棺上的存在沒有必要欺騙自己,寧奕只能猜測,這里還存在著其他的“奇點”,而葉先生觸碰了“奇點”。
寧奕彎腰放下酒塞,卻聽到了一句生澀,惱怒的聲音。
“把酒送過來。”
他身子微微一僵,抬起頭來,浮現出人畜無害的笑容。
“好嘞。”
寧奕捧著大酒壇,快步向前,不出自己的意料,這位鎖在籠牢里的前輩,沒有辦法把“手”伸到籠外。
得到了這位前輩的允許,寧奕也終于有機會,窺探一下這座籠牢的近況。
那座黑色石棺,樸實無華,并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看起來也不像是什么仙金,什么極品材質鑄造,只不過上面烙刻著古老的文字,這是寧奕根本就不曾見過的文字了。
比古梵語還要古老!
那些酒壇,酒罐,擺在角落里,紙封早就風干枯化了,放在這里不知道多少年,那位前輩的心性倒是極好…寧奕試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枯坐在這里,五百年不曾有人開口說話,在保留意識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瘋掉?
寧奕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他立馬又想到,如果自己是那位存在,五百年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聒噪的螻蟻…
他心底嘆了口氣,選擇乖乖閉嘴。
抱著酒壇,來到了巨大的籠牢前,令寧奕驚嘆的,是這座籠牢的光柱粗壯,繚繞無數密文,與石棺上的文字如出一轍…都是來自于極其遙遠的古代,這位不朽誕生的歲月,實在太久了!
“把酒…橫放在外面,讓它滾進來。”
石棺上的古老存在,仍然背對著寧奕,他的聲音聽起來短促而又急躁,“不要碰到籠柱。”
寧奕蹲下身子,按照他說的去做——
圓墩酒壇緩緩滾過光明籠牢,竟然沒有被損壞,柔和的光線照在壇子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殺念迸發。
滾入籠牢內,那位前輩便忽然抬手,那壇酒席地而起,被巨大吸力碾地粉碎。
這一刻,寧奕悻悻然收回了“這位前輩心性不錯”的看法,漫天酒液,如龍蛇狂舞,被石棺上的枯瘦身影吸入腹中,酒壇破碎,連同壇身都被震成了瓦片,化為齏粉,徹底的湮滅!
鯨吞!
悠悠酒氣,化為長蛇,隨著枯瘦身影吞吐,蒸騰出一片霧氣。
白色酒霧繚繞。
石棺上的黑袍人回過頭來,看到了寧奕準備伸出手指觸碰籠牢光柱的動作,沙啞開口道:“如果你想試一試魂飛魄散的滋味…那么便試一試,看看這座籠牢到底能不能把你湮滅。”
寧奕嚇得連忙抬起手。
魂飛魄散?
他摘下一根發絲,呈遞到那座光明籠牢的通天古柱之前,發絲在柔和的微光下拂動。
黑袍人嗤笑道:“一切死物,都不會觸發陣法,你伸手握住柱子。”
寧奕搖了搖頭,苦笑道:“晚輩只是好奇…從未見過如此玄妙的陣法,這是前輩所作?”
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位前輩,是自鎖于此…還是被更強大的人鎖在了這里。
如果是后者,那么寧奕暫時還無法接受。
石棺上的黑袍人沒有回答寧奕,只是冷笑一聲,道:“世上誰敢鎖我,世上誰能鎖得住我?”
他微微一頓,冷漠道:“吾只是不愿出去罷了。”
寧奕撓了撓頭。
這位前輩說話…還挺。
有趣的。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歲月滄桑,說話的腔調聽起來的確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但當寧奕真正接近他后,卻沒有太多的畏懼,不知為何,竟有一些親切。
寧奕笑道:“前輩還要酒嗎?”
那位黑袍存在冷哼一聲,并不言語。
寧奕從劍氣洞天內,搬出了剩余的幾壇酒,放在光明籠牢之前,他沒有急著將這些酒推進去,而是誠懇道:“前輩…我姓寧,單名一個奕字。”
黑袍人皺起眉頭,“你對我說這些做什么?”
寧奕憨笑道:“五百年前,陸圣先生來這里送酒,五百年后,我也來送酒…這么多年孤寂,前輩總是會覺得無趣的吧?若是不介意,寧奕以后可以常來這里,陪前輩說說話,順便多帶一些酒…天南海北的,只要前輩想喝,寧某一定送到,管夠。”
寧奕微微一頓。
他注意著那位黑袍人的反應,確定對方沒有動怒,才恭敬道:“前輩可否給寧某解答幾個問題…這幾壇酒,就當做謝禮。”
石棺上的黑袍人,冷冷望向寧奕,道:“你是在與吾談條件?”
寧奕直接把幾壇酒送了進去,認真道:“絕無此意…前輩若是不喜,晚輩以后也絕不搭話,不擾前輩清凈。前輩想喝什么酒,依然會定時送來。”
黑袍人皺起眉頭。
寧奕無奈苦笑道:“蜀山當年興盛,全靠陸圣山主…只不過山主銷聲匿跡于人間,已有五百年。這座后山,也荒寂了五百年,我是這些年,唯一一個進入此地的弟子。”
黑袍人并沒有急著飲酒,只是吊起眉頭,緩緩轉過臉來,道:“陸圣消失人間?不是存意欺騙吾?”
狂風吹起。
坐在石棺上的那道“枯瘦身影”,緩慢轉過身來。
在這一刻。
寧奕與“他”對視。
寧奕的瞳孔微微收縮,倒映出一張生滿枯黃毛發的面頰,那根本就不是一張人臉…尖嘴猴腮倒栽桃,眉尖挑起兩抹桀驁,鬢角的枯黃發絲隨風飛揚,黑袍被風吹的向后拋起。
這位存在。
根本就不是人。
“砰”、“砰”、“砰”的三聲!
那只披著黑袍的猴子,動作矯健,雙手撐著石棺落地,瞬間三尊酒壇破碎,酒氣被他吸入腹中,漫天龍卷,水滴飛濺,他瞬息便來到了寧奕面前,一雙火眼金睛滿攜著肅殺之意。
“嗤嗤嗤”的沸騰聲音。
猴子雙手握住兩根光明籠柱,那足以焚滅眾生魂魄的光明,只是在他的雙手掌心灼燒,燃起一片白煙。
忍受著劇烈痛苦,他尖聲道:“陸圣說要替吾取回兵器,一去就是五百年!”
兩人之間只有毫厘之距。
近地寧奕可以看見,那位“不朽”前輩額心的毛發。
自己手中的“大陽之物”,就是他的發絲。
“五百年前,吾就被騙了一次。”
猴子盯著寧奕,一字一句問道:“而今…吾如何能夠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