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廟神像下。
白發少年負手站在真武大帝的座前。
一高一低。
但他神情平靜至極,雖抬頭,卻是平視。
周游緩緩回過頭來,看著踏入廟內的一對年輕男女,溫和笑道:“寧奕,果然不負我望,你已經凝出了‘大道長河’。”
細雪收攏,傘尖輕輕抵在地面。
收傘后,雨水順延傘布,滑過傘尖,地面濕潤一片。
寧奕看著那個枯瘦的白發少年,眼神甚是復雜,有激動,有釋然,亦有久別重逢的感慨。
周游先生對他,有授業之恩。
珞珈山上,傳授十大圣山之禁術,幫助自己開啟了“后天道胎”的那扇門。
寧奕柔聲道:“前些日子,已經找到先生了,只不過因果輪回,生死有命,這個少年命不該絕,所以就沒有叫醒您。”
周游點了點頭,“你所說的,所做的,我全都看到了…你做得對。我輩修士,生于天地之間,所做之事,是與天爭命,一年,一月,一日,一時辰,一刻,全都要爭。修士如此,凡俗亦如此,這個少年雖然病弱,但不應該剝奪他活下去的權力。”
他的眼神有些愧疚,喃喃道:“我當初在蓮花道場‘寂滅’,生死之際,悟出了一縷靈感,神魂遠遁萬里之外,意識模糊間,找了一具將死之人的身子,來做‘長生之軀’,但不曾想,本是超世之舉,卻因此沾染了萬丈紅塵。”
周游抬起手掌,看著掌心蔓延交織的紋路。
原先那位不染塵埃的紫霄宮宮主,已經消失在這世上。
周驚蟄的身上,有業力糾纏…因為他還有一個妹妹。
周游將目光投向床榻上沉睡的小姑娘,柔聲道:“這個叫‘周雨水’的小家伙,對我很好。”
寧奕一怔。
他注意到…周游剛剛的用詞。
對我很好。
周游先生的神魂,融入了這具身子之中么?
白發少年意味難明的笑了笑,低聲道:“其實這少年的陽壽未盡,應該還能再活幾年…你的這枚青簡,護住了心脈,再有一周,他就能走下床榻了。”
周雨水熬了三年。
就為了看到這一幕。
只可惜…她的哥哥,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死在了道廟里。
寧奕恍惚地想,這世上或許真的有因果長線在操縱,因為那個竊賊的緣故,周雨水結識了自己,得到了“續命”的青簡,本該讓周驚蟄活得更久一點,卻因為竊走那條因,延伸出了意外的果。
生死不由人。
周游忽然開口,道:“我醒過來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也不要讓道宗知道。”
寧奕一怔,下意識地問道:“先生不想讓道宗知道?”
周游點了點頭。
他站在真武大帝的雕塑下思考了很久。
“第三種長生法的現世,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還活著,那么道宗將會再起爭執。”他的神情有些陰沉,說話也帶上了殺氣,“道宗有可能會帶著‘拔罪’恭迎我回到紫霄宮,但對我而言…我會失去自由。”
“第三種長生法,足以打破‘平衡’。”寧奕眼神一亮,喃喃道:“無論是 道宗,靈山,還是天都…如果得到了這門法門,那么將發生質變。”
周游沉默了片刻。
他幽幽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完美的‘長生術’。我所追尋的‘第三種長生法’,歸根結底,也不過如此,賭上生死印證這門術法,這世間除了我周游,還有誰做得出來?紅拂河的涅槃老家伙敢嗎?”
寧奕和丫頭都是一陣沉默。
“差點忘了一個人,徐藏應該是能做出來的。”周游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白發少年隨手摘下真武大帝座前的果盤,啃了一口蘋果,他含糊不清笑道:“那個家伙可不會在乎命這種東西,拋卻一切,也會沖進天都皇城,然后給太宗皇帝一劍。”
此刻的周游,已經與寧奕認知中的紫霄宮宮主,不一樣了。
多了許多煙火氣。
也更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寧奕嘆了口氣,“您猜得真準。”
他將蓮花道場之后的事情,與周游說了一遍。
半個時辰之后。
啃完了蘋果的白發少年,皺著眉頭望向寧奕,喃喃道:“太宗皇帝死了?徐藏真的給了他一劍?”
寧奕無奈道:“是的…差一點就成功了。如果不是您當初把細雪砍出一道豁口的話。”
周游沉默了很久。
“在那場葬禮的時候,我就有預感…像徐藏那樣的家伙,怎會輕易死去?”他輕聲道:“可惜了,終究是緣慳一面。徐藏真的死了嗎?我還能再見到他嗎?”
寧奕沒有接話。
白發少年搖了搖頭,將這些雜念拋在腦后,道:“寧奕,我在‘寂滅’之前,曾經想過,如果長生法失敗了,會怎么樣。”
“若失敗了,我周游無非就是化為一灘飛灰,就此寂滅,魂歸九天之上。”
“若此生不能得證長生,那么朝生暮死,與渾噩百年,并無區別。”
他無聲的笑了笑,道:“或許正是因為抱著這種心態,才能夠成功吧…但我卻沒有想過,如果證道成功,我又該如何。”
他斜斜倚靠在石臺上,擺了一個相當舒服,而且愜意的姿勢,那個叫“周驚蟄”的少年,骨子里的許多習慣,融入了血液之中,比如吃飯的時候會有些許吧唧嘴,總喜歡找個地方倚靠著…此刻的白發少年,哪怕真被道宗的修行者看見,也不會相信,是那位高高在上,不近人間煙火氣的紫霄宮主。
“我是周游,是道宗賭上氣運的道胎。”
少年平靜開口,道:“上一世,我在為道宗而活,只求大道,卻忘了追尋自己的本心…我不知道,自己該活成什么樣的人。”
寧奕輕聲問道:“您想活成什么樣的人?”
白發少年搖頭,“我…不知道。”
他再度看著自己的手掌,喃喃道:“或許,這就是我再次醒來的原因。我想要再活一次,找到這個答案。”
其實,他還是有些抗拒的…關于周驚蟄生前留下來的那些習慣。
但潛意識里,他就這么做了,沒有洗手,直接觸碰落了灰塵的果實,以及去吃道廟里供奉神像的齋品。
哪怕那個齋品只是一個凡果,吃起來味道很一般。
這其實都是周驚蟄腦海里的 想法,他大病初愈之后,想要自由的奔跑,想要擁抱外面的空氣,想要把那個明明離自己很近,卻始終夠不到的果子吃掉。
想要…
“我想要,帶著周雨水,去外面走一走。”
周游皺著眉頭,似乎是在嘗試著追尋自己心中的念頭,最終卻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他望向寧奕,“那個少年已經死了…但他給我留下了許多東西,比如記憶,比如習慣,再比如…感情。”
倚靠在真武大帝腳下的少年,望著床榻上的小女孩,聲音復雜,道:“我不知道這些是好是壞…但這些,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在道宗沐浴更衣,都有專門的麻袍道者伺候。
凡俗之果,根本入不了紫霄宮的大殿。
更不用說,入眼之處,還生灰塵,作為道宗盡全力供奉的道胎,周游的一生都是錦衣玉食,也從未有過朋友,親人,哪怕是徐藏,也是朋友兼敵人的存在。
從未有一個人真心對周游好過。
周游…也從未對任何一個人,傾注一切。
“第三種長生法,重生之后,我已不再是‘先天道胎’。”他看著寧奕,聲音平靜,道:“這個叫‘周驚蟄’的少年,資質尚可,但與道胎無關…”
寧奕一驚。
他轉念又想到了云雀,戒塵“借火”,能夠以凡俗之姿,掌握地藏菩薩之大能身,轉過來,其實也一樣。
周游成為了一介凡體。
如果讓道宗知道,周游只不過是個普通人,三清閣還會像之前那樣對他嗎?
白發少年淡然道:“但我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涅槃境界的瓶頸,已經蕩然無存,我有一種預感,只要從頭開始修行,我會一路修行攀登至頂,不會再遇到一絲一毫的阻攔…直到最后一關。”
寧奕深吸一口氣,道:“生死道果?”
從再見周游先生之時,寧奕其實就在想這個問題了…虛云師祖所提到的“生死道果”,到底是什么,需要什么樣的條件才能凝聚?自己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那么徐藏呢?
在天都城復蘇,以全勝之姿,劍殺太宗。
徐藏算是凝出“生死道果”的人嗎?
那么…現在的周游先生呢?
“生死道果,太過虛無縹緲,到了那一步,幾乎與不朽無異。”
周游說道:“我雖悟出第三種長生法,但距離生死之間所藏的那個大秘密…仍然有些遠。我想在這人間銷聲匿跡,消化這具身子留下來的記憶,以及情感。”
寧奕不動聲色的點頭,內心還是有些失望的…距離生死道果,周游還差得遠。
他決定不把自己和丫頭的事情告訴這位前輩,再做麻煩。
白發少年吸了一口氣,認真道:“寧奕,我想看一看大隋天下,到底是什么樣的風景…”
上一世,道胎之身,看不清江湖深淺。
這一世,不一樣了。
不為求道。
只為砥心。
周游雙手撐著石臺,坐在真武大帝的腳下,給出了自己思考良久后的答案。
他笑著說道。
“若做蜉蝣,朝生暮死,亦無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