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媚兒低著頭,不敢多言。
她冰雪聰明,當然知道圣人擔心的并不是麝月公主的生死,而是擔心麝月落在江南世家手中之后,江南世家會打出麝月的旗號來。
麝月不是普通的臣子,而是圣人的親生女兒。
這樣的關系,即使是長孫媚兒也不敢插足其中。
大總管魏無涯正在給燈柱中添加燈油。
魏無涯雖然是宮里的太監總管,甚至比長孫媚兒更讓圣人信任,可是這位老總管卻素來低調無比,宮中十六監都知道老總管的存在,但真正見到老總管的人其實并不算太多,而且老總管平日里很少去管宮里的事情,只是將宮中諸多事情交給十六監總管各自去打理。
對老總管來說,沒有什么事情能比在圣人身邊伺候更重要。
老總管很低調,低調的甚至會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不該出現的時候,你幾乎看不到他的影子,可是當需要他出現的時候,他一定會在圣人身邊,這樣的火候其實很難把握,如果不是對圣人的性情有著超乎尋常的了解,很難做到這一點。
即使是長孫媚兒,也未必能做的滴水不漏。
但老總管魏無涯可以。
看到魏無涯佝僂著身子站在燈柱邊添加燈油,圣人蹙起眉頭,沒好氣道:“你們紫衣監也是一群酒囊飯袋,江南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事先毫無察覺,朕養著那幫人有什么用。”
圣人斥責,任何臣子聽聞都會惶恐無比,必然會跪地請罪。
但魏無涯卻像沒有聽見一樣,只等到添好燈油,這才放下油盞,轉過身來,帶著一絲淺笑:“老奴無能,罪該萬死。”
“是該死。”圣人賭氣般瞪了魏無涯一眼:“你是看著她長大的,現在她落在叛軍之手,你不擔心?”
魏無涯微微一笑,道:“舍官說的并沒有錯,公主聰慧過人,江南世家未必有本事拿住她。蘇州城舉起反旗,打出的是王母會的旗號,并沒有打出公主的旗號。”
“也許只是暫時以王母會旗號聚集叛軍,還沒到打出麝月旗號的時機。”圣人淡淡道。
魏無涯點點頭:“或許如此。”想了一下,終于道:“老奴去江南一趟,幫圣人了卻擔憂。”
“你去江南?”圣人蹙起眉頭。
魏無涯躬著身子:“老奴如果去了江南,無論公主在哪里,老奴都會毫發無損將她帶回京都。”頓了頓,看了長孫媚兒一眼,微笑道:“舍官也累了,老奴伺候圣人就好。”
他沒有多余的廢話,但這話的意思很明顯。
長孫媚兒當然聽得出魏無涯話中意思,雖然老總管在宮中的地位無與倫比,在圣人心中的地位也肯定比自己高得多,但老總管如此委婉地讓自己退下,卻是極其少見。
換句話說,老總管接下來肯定有話要對圣人說,而且這些話并不想讓圣人視為心腹的長孫舍官知曉。
長孫媚兒沒有立刻退下,而是看向圣人,見到圣人微微點頭,這才恭敬退了下去。
出了御書房,長孫舍官的神色便凝重起來,抬眼望向已經升起的明月,呆呆出神。
“朕知道這些年紫衣監一直在幫 朕找尋那件東西。”圣人嘆了口氣:“江南一直是麝月在打理,你不想引起麝月的煩惱,沒有在江南布置太多人手,朕其實并不怪你。”
魏無涯沉吟著,終是道:“老奴無能,分派羅睺和蕭諫紙分頭辦差,但都沒能辦好差事,罪該萬死。”
“那一劍分落在劍谷那幾個人的手中,想要毀去甚至得到,確實不容易。”圣人神色凝重:“只不過羅睺一無所獲,卻是讓朕很失望。至于蕭諫紙,他倒是功不可沒,這些年已經找到了其中的兩片,也算是盡了心。”略顯一絲倦色:“紫衣監兩大衛督各有差事在身上,忽視了江南,這怪不得他們,也是朕考慮不周。”
魏無涯恭敬道:“圣上擔心公主會被江南世家脅迫舉起反旗,這也是老奴最擔心的事情,所以老奴才主動請纓,前往江南一趟。”
“你若去往江南,麝月自然能夠安然返回京都。”圣人微一沉吟:“只是你走了,宮里怎么辦?”
魏無涯微點頭:“這也正是老奴最擔心的事情。”本來十分平和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靠近圣人一步,輕聲道:“這世上還有那幾個人活著,老奴要確保圣人安危萬無一失,確實不能輕易離宮。”
圣人身體一震,陡然間明白什么,直視魏無涯:“難道.....?”
“老奴相信不會是那樣,但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魏無涯神情肅然,平靜道。
圣人冷笑道:“你擔心有人想要引誘你出宮,爾后趁虛而入?”
“內庫被盜,是誘使公主前往江南。”魏無涯緩緩道:“知道此事的人,都會以為江南世家可能是脅迫...
是脅迫公主舉旗反叛,以此來聚集更多反叛朝廷的力量。”頓了頓,目光銳利,聲音低沉:“而圣上當然不可能讓此等事情發生。”
圣人微微點頭:“所以有些人會以為,朕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避免這樣的局面發生。要從江南世家手中帶回麝月,朕派出多少兵馬都未必能達到目的,最后只能派你出手。”
“知道老奴存在的人寥寥無幾。”魏無涯嘆道:“如果挾持公主真的是為了誘使老奴前往江南營救,只能證明幕后策劃的人,是那幾人中的一個。”
魏無涯這話別人未必聽得懂,但圣人自然聽得明白。
宮里人都知道魏大總管的存在,可是魏大總管另一重身份,知道的人確實是寥寥無幾。
圣人神色變得森然起來,鳳目之中顯出冷厲的殺意:“竟然將手伸到朕的頭上來,看來他們是不想活了。”隨即盯著老總管眼睛問道:“那幾個人中,是誰會這樣做?”
“老奴也無法確定。”魏無涯道:“不過老奴相信如果真的如同老奴所料,確實有那幾人的身影在背后,那么遲早都會浮出水面。”
“會不會是東邊的那個人?”圣人沉吟片刻,終于問道。
魏無涯想了一下,才道:“當年他受了劍氣,傷及心脈,能夠活下來已經是萬幸,老奴也派人打探過,那人閉關多年,一直沒有走出門,甚至已經死了也未可知。不過他即使活著,老奴相信他也沒有闖進禁宮的實力。”
圣人神色更是凝重:“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屠夫,還是書癡?前番你說羅睺稟報過,血魔出現在關外,而且已經瘋瘋癲癲,他當然沒有腦子布下如此陷阱。”
魏無涯沉默著,沒有 說話,但神色卻是頗為凝重。
“你無法離宮,還有誰能從江南世家手中帶回麝月?”圣人蹙眉道:“如果江南世家利用麝月舉起反旗,你可知道后果?”
魏無涯微微點頭:“老奴明白,所以老奴才心中猶豫。公主的安危固然重要,但圣上的安危更重要。”頓了頓,看著圣人道:“如果老奴不能離宮,圣上就只能親自去見大天師了。”
圣人身體一震,眉頭更是緊蹙,許久之后,才輕聲道:“讓朕想想。”
國相夏侯元稹和幾名重臣出了皇城之后,早有馬車過來,夏侯元稹吩咐道:“宋大人領著工部即刻籌備兵器裝備,陳將軍,南院那邊,也要迅速制定平叛策略。”兩人都是拱手稱是,各自離開。
“竇大人,老夫還有事和你相商,跟老夫共乘。”國相看了兵部尚書竇蚡一眼,竇蚡急忙過來,扶著老國相上了馬車,自己也跟著進了車廂。
馬車緩緩前行,竇蚡這才露出笑容道:“老相國,江南大亂,麝月根基盡毀,就算安然回到京都,也必然會失去圣人的信任。下官到時候會與眾多官員一起聯名上折子,參劾麝月,到那時候,內庫和北院,她都莫想再染指了。”
“那是后話。”老國相靠坐在車廂內,看著竇蚡道:“這兩日先鋒兵馬就會調動前往湖州,竇大人覺得由誰擔任先鋒大將合適?”
竇蚡一怔,小心翼翼道:“國相可有合適人選?”
“神策軍由左玄機統帥,先鋒兵馬既然是從神策軍中調遣,不出意外的話,自然是由左玄機舉薦大將。”國相唇角帶著一絲微笑:“不過即使是左玄機舉薦的大將,也需要你們兵部來議定。”
竇蚡身在官場多年,聽話聽風,老國相此言一出,立刻明白國相的意思,輕聲道:“左玄機是宮里的宦官,他要選擇先鋒主將,必然是從心腹宦將之中挑選。”
帝國各路兵馬,雖然都有宦官作為監軍,但主將卻沒有太監擔任。
唯獨衛戍帝國的神策軍,自圣人登基之后,一直都是由宦官統領,而且都是由圣人欽點。
神策軍對京都實在太重要,重要的讓圣人不敢輕易將神策軍兵權交到朝中武將手中,而是交給最信任的宦官來擔任。
宦官只有一個家,那就是宮里,只有一個主子,那就是圣人。
比起朝中的文武百官,圣人對宦官的信任超乎尋常。
宦官為主將,歷朝歷代并不多見,而宮中的大小太監幾乎都由太監總管魏無涯管理,唯獨神策軍的宦官屬于另一個系統,不受宮中大總管節制,直接受命于皇帝陛下。
不但神策軍的主將是宦官,在神策軍中,也安插了不少的宦官擔任部將。
宦官為將,一直讓神策軍中的其他將士頗為不滿,但卻也是敢怒不敢言,不過十年前平定青州之亂,便是由宦將統領指揮,不到兩個月便即平定叛亂,不但讓神策軍軍威大震,卻也讓神策軍的將士們對宦官為將有了改觀。
宦官之中,也有擅長領兵作戰之才。
左玄機身為神策軍統帥,一心撲在神策軍中,對于朝中的諸事都是不聞不問,也從不與宮中太監有任何往來,至少在朝中許多文武大臣的眼中,左玄機遠比太史存勖和裴孝恭更受圣人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