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來得突然,走得瀟灑。
楊戈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努力的消化這短短七八個小時內發生的一切,以及方才從雷虎那里接受的種種信息,卻只覺得千頭萬緒,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一次打開泰安局的證件,久久的凝視證件上登記的“武者”職業與“三級武士”的等級,說不清是該喜還是該悲。
只是越來越清晰的認識到…自己盼了十多年的那個機會,或許已經在自己手里了!
“鐺…”
金屬落地的響亮動聲,突然打破夜晚的清靜,好多陪護的病人家屬都被這道響亮的聲音驚醒,從病房里伸出腦袋,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沉思中的楊戈也被這道聲音喚醒,疑惑的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就見到方才呵斥他和雷虎抽煙的那個小護士,快步從護士站的站臺后走出,滿臉通紅的向眾多探出頭來張望的病人家屬連連鞠躬道:“對不起對不起,是風把站臺上的消毒盤吹到地上了,吵到大家休息,真的很對不起…”
眾多病人家屬見到這個可愛的小護士緊張成這樣,都善意的點了點頭,收回腦袋關上病房門。
然而,從楊戈的角度看護士臺那邊,卻正好看到一個狗狗祟祟的影子,正趁著那個小護士四下道歉的檔口,奮力的拖著一盒藥往樓梯間那邊移動。
楊戈無語的笑了笑…這還真是打開了一扇門,從此世界都不一樣了呢!
都看見了,總不能裝作沒看到吧!
他無語的收起兩本證件,邁步往樓梯口那邊走過去。
路過護士臺的時候,正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醫用器具的小護士,察覺到有人經過,本能的抬起頭來,就見到楊戈這個剛才還被自己訓斥過的糙漢子,小臉兒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根處。
她連忙站起來,緊張的給楊戈鞠躬:“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工作的失誤,吵到您休息了,您千萬別去護士長那里投訴我…”
“嗯?”
楊戈驚訝的看著她:“還可以去你們護士長那里投訴你的嗎?”
小護士愣了愣,圓圓的小臉兒一癟,就要哭出聲來…
嚇得楊戈也不敢再逗她了,連忙說道:“好了好了,你別哭,我不投訴你,逗你玩呢!”
“昂?你不投訴我?”
小護士的眼淚兒還在眼眶里打轉呢,臉上卻已經喜笑顏開:“你別騙我喲,我們護士長可兇可兇了!”
“嗯嗯,不投訴、不投訴!”
楊戈連連點頭:“再說,這事兒也不怪你…”
這話說出口,他忽然莫名的感覺有些熟悉。
小護士看了看地上的醫療器具,理不直氣也壯的努力挺起胸膛:“嗯,不怪我,怪那陣邪風!”
楊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嗯,確認過眼神,是要不起的人。
他和小護士打了一聲招呼,舉步往樓梯間里走去。
樓梯間里,一只瘦骨嶙峋,身上的皮毛禿一團,打結一團的田園大黃狗,正努力的叼著一盒藥下樓梯。
見到楊戈從樓梯口下來,它很有靈性的松開藥盒,烏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楊戈,“嗚嗚嗚”的哀鳴著。
就像是在祈求,眼前這個男人不要搶走這盒藥。
楊戈看了看大黃狗,緩步走下臺階,撿起地上的藥盒,低聲說:“大黃,這是藥,是治病的,不是吃的喲!”
大黃狗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
它本能的向后退了兩步,旋即就意識到,楊戈這是在跟他說話!
就見它的狗臉一翻,烏溜溜的大眼睛瞇成一條線,兩只尖尖的大耳朵收成飛機耳,搖頭晃腦的慢慢靠近楊戈,一根禿了毛的尾巴,搖得跟風車一樣。
楊戈看著它張開嘴來叼自己的褲腿,卻一頭從自己的小腿上穿了過去。
“汪、汪、汪…”
大黃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叼起楊戈的褲腿,終于是急了,抬起頭朝著激動的狂吠。
可惜。
它叫得再大聲,也只有楊戈一個人聽得見。
楊戈輕嘆了一聲,蹲下身子輕輕的撫摸面前的空氣:“大黃,你是要帶我去見誰嗎?”
方才他在椅子就已經認出來了…這只大黃狗,是一只狗鬼,或者說該叫犬靈。
一只虛弱到連一盒藥都拖得分外艱難的犬靈。
也不知道,它是多努力,才把護士臺上的消毒盤給打翻在地。
大黃狗聽到楊戈的話,狗臉上又擠出了諂媚的笑容。
它再一次使勁兒的朝楊戈的搖了搖禿毛尾巴,然后扭頭往樓下跑了幾級臺階,再停下來,回頭繼續朝著楊戈搖尾巴。
楊戈心軟的輕嘆了一聲。
這狗屎世道,把好好的田園犬都給逼成大臉秋田犬了!
“走吧!”
他朝大黃狗揮了揮手。
大黃狗走走停停的領著楊戈徑直出了九院。
穿過大街。
路過小巷。
走了約莫一兩地后,一頭扎進一片拆得只剩下地基的拆遷區內。
拆遷區內沒有燈光,楊戈摸出手機照亮。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楊戈突然聽到前邊傳來一道虛弱得幾乎只剩下氣音的稚嫩聲音:“黃二,是你回來了嗎黃二?”
他慌忙舉高了手機,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照去,腳下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伐,結果沒走兩步,就一腳踩了個空。
他壓低手機一照,就見到自己的腳陷進了一個毛茸茸的黃色物體內…腐爛的惡臭,霎時間就淹沒了他的嗅覺。
楊戈沉默的看了看腳下腐爛的尸體,再用手機照了照前邊還在沖自己搖頭擺尾,狗臉上寫滿了希冀的大黃狗,突然覺得有些喘不過起來,就像是有人往他心窩子里塞了一塊大石頭一樣。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的、輕柔的拔出自己腿,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是有人在嗎?我是一條大黃狗領過來的,它剛才在醫院叫得很著急,是有人需要幫助嗎?”
說話的人似乎是被他的聲音嚇住了,他舉著手機電筒轉了好幾圈都沒看到人。
而那條大黃狗這會兒也停在它的尸身那里,只是不停的搖頭擺尾,就是不肯過來了。
好一會兒,楊戈才再次聽到那個怯怯的稚嫩聲音。
“叔叔…謝謝您能過來,我…我很好,什么…都不需要,您走吧,這里,這里不干凈,別,別臟了您的鞋子。”
這回,楊戈聽清楚聲音傳來的方向了。
他越過一面斷壁。
就見到一堆硬紙板堆在斷壁下。
也不知道是昨天下的雨,還是前天下的雨,硬紙板還是濕漉漉的。
在這堆硬紙板邊緣,擺滿了食物。
小半塊饅頭。
吃剩的外賣。
生紅薯。
雞骨頭…
這些食物都已經變質,長滿了綠毛。
那小半塊饅頭上,還能清除的看到尖銳的牙齒印跡…
楊戈心情沉重的蹲下身子來,柔聲說:“小弟弟別怕,叔叔是醫生,不是壞人,你生病了,叔叔送你去醫院,別怕,不要錢…”
硬紙板堆顫抖了一下。
“叔…叔,你,你走吧,我真的沒事…”
哀求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
楊戈還要說話,鼻翼忽然嗅到了一股子剛剛才嗅到過的腐敗氣息。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驀的睜大了雙眼。
他沒有再說話,直接伸手去掀濕漉漉的紙板…他的手,抖得厲害。
手機電筒明亮的光線,順著他掀起的縫隙射進紙板下。
楊戈看了一眼,瞳孔劇烈收縮,喉頭涌動,胃酸劇烈的上涌。
他松開紙板,捂著胸膛,拼命將胃里翻涌的酸意壓下去。
一陣淡淡的灰光從硬紙板的縫隙中涌出,在硬紙板上凝成一道透明得連五官都看不清,幾乎只剩下輪廓的小小身影。
他跪在地上給楊戈磕了一頭,怯怯的說道:“叔叔,對不起,嚇到您了…”
楊戈本能的伸出手就要去扶,但伸到一半,他的手就僵住了。
他使勁兒抿著唇角沉默了好一會兒,到底是什么都沒說。
他站起身來,走到斷臂邊緣朝著大黃狗招手:“黃二,過來吧,他在等你…”
大黃狗搖了搖尾巴,沒動。
“黃二回來了嗎?它為什么不過來?”
小小的身影從地上飄起來,疑惑的看向大黃狗。
大黃狗看到透明的小不點似乎也愣了。
下一刻,它撒著歡兒的,狂奔了過來。
兩只尖尖的大耳朵平順的貼在頭皮上。
長長的舌頭耷拉在嘴角。
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光。
沒有剛才領楊戈過來時那么諂媚。
但每一根狗毛都散發著快活的氣息。
它一頭撞在了小小的身影懷里,禿毛的尾巴搖啊搖,搖啊搖…
小小的身影也緊緊的摟著它,腦袋貼在它的臉上,快活的說:“你去哪了,我好擔心你…”
“嗚嗚嗚…”
他們都不愿對方看到自己的樣子。
卻根本不在乎對方是個什么樣子。
楊戈沉默的看著他們。
看著他們撒歡兒。
看著他們傾述。
看著他們相擁著…一點點煙消云散。
他們真的已經…用盡全力了。
“是我們這些大人,對不起你才對。”
楊戈目送最后一縷煙氣消散在夜空中,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道:“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