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安遠十二年,夏。
南海之濱,龍口郡,虎冀縣。
虎冀縣南部是一片亂石灘,亂石灘邊上是一個巨大的平臺。
這平臺高約七尺,東西長達三十丈,南北也有十丈左右,通體呈現灰白色,據說存在的歷史,已經超過了千年。
此時,陳五斤坐在輪椅上,被他的義子馬青花推著,正在這座石臺上緩緩的移動。
這兩個人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鄉間的老漢和村頭的小姑娘,但是只要有人見過他們,立刻就會因為他們的外貌氣質,對這兩個土里土氣的名字,做出更多高深的解讀。
陳五斤常穿一身錦袍,坐在輪椅上的時候,雙腳擱在離地兩寸的木架上,錦袍的下擺把鞋底都遮擋起來,頗有些貴氣。
他年紀已經不小了,頭上也有白發,但是奇就奇在,他頭上黑發極黑,濃密如墨,摻雜著的幾縷白發又極白,就像是墨池之間洗出的幾根銀絲,配上極具古意的發冠及眉眼,使他整個人就像是水墨畫中的古之賢王。
實際上,他要比大齊真正的王侯更加富有。
因為他是大商會的主人。
大齊立朝三百多年,前一百五十年遵循古制,對商人多有輕貶,但自從百余年前,那一代宰相撥亂反正,匡扶朝綱,廢除海禁之后,對商人相關的一些律令也傳作修訂。
大商會,就是那個時候興起的一個組織,據說是擁有一定的官方背景,但凡是資產達到一定程度的商人,想要進行合法經營,都要在大商會中掛名,登記清點之后,自然也能夠得到不少便利。
能夠擔任大商會會長一職的,換句話說就是大齊首富。
這位富可敵國的老人在石臺上轉了一圈之后,遠望滄海,道:“青花,你知道這個地方的傳說嗎?”
馬青花點頭,他的聲音低緩而清晰,一字一句都極有韻律,是一種宣講慣了的口吻,道:“傳說,在千年以前,龍口郡有一條惡龍作祟,他呼喚南海風浪,化作暴雨,一旦當地的百姓沒有按照他的要求,每個月獻上童男童女,就會被他降下雷霆劈死,一旦他心中有所不悅,就會讓暴雨淹沒莊稼,制造山洪和饑荒。”
“后來,有神人聽到了從龍口郡逃散出去的民眾哭求,從大地最北方的崇山峻嶺之中走出,來到這里,斬殺了惡龍,驅散了暴雨。”
海邊的天氣一向多變,就在馬青花說話的這會兒功夫里,本來還算是晴朗的天空顯得暗沉起來,大片的白云逐漸堆疊,遮蔽了陽光,化作暗淡的烏云,又在南海上吹來的大風中翻動不休。
陳五斤抬著頭,聽著馬青花的講述,配著眼前的場景,遐想千年前那一場傳說的戰斗。
“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龍這種神異之物。惡龍的尸骨在海邊盤踞,仍然不斷的吞噬著過往的民眾,于是神人請當時的賢者奔走四方,從北方的大漠諸部中帶來了黃金,從西海另一端的陸地帝國中借取了礦藏,在東海的島嶼搬來神石,共同鑄造了這座石臺,一直鎮壓著惡龍。”
馬青風說完了這個故事之后,看著自己的義父在海風之中出神,知道他意猶未盡,于是輕笑道,“但像是這樣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個傳說。”
“或者說,你之前說的那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陳五斤接話,他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獨有的一點沙啞和滄桑,跟這海上吹來的風,昏昏的天空中翻卷的云,意外的合拍。
“傳說千年前,是眾多侯國爭霸的亂世,在龍口郡這塊地方,盤踞著一個惡劣的君主,他手下的兵馬四處劫掠,放火,毫無軍紀可言,而他本人,更是喜歡以孩童的肉為食,可以說是一個十足的魔頭。然而那個時候,禮崩樂壞,像他這樣的人,卻反而聚攏的更多窮兇極惡之徒,成為了亂世中最大的幾股勢力之一。”
馬青花靜靜傾聽,陳五斤的聲音拔高了幾分,“然后,有一個武夫從北方而來,帶著從孩子手里接過的半瓢泥水,用一只手應對著敵人,從數千名守衛著那個大惡人的軍士間穿過,打死了那個以人為食的禽獸。他在這個地方住了下來,使那些惡徒全部懼怕、逃散,而百姓則逐漸朝著這里匯聚,得以安定的生活。”
“勇武的年輕人聽說了他的名聲,自愿成為他的士卒,人數過萬。后來,有關于他的事跡從北方傳來。原來他也曾經從北方邊城走向大漠,把北漠的上百個部族中最勇武的人一一擊敗,被稱為孤身的王者,天神的寵兒。”
“那時,在四海之內爭霸的人逐漸被一位賢明的君主擊服,只有龍口郡這里,讓那位君王不敢輕犯。誰都沒有想到,那個武夫在某天晚上闖入了君王的營帳,不費吹灰之力的把那位君主帶到了海邊的大石頭上,立下盟約。”
陳五斤用力捏著深紅色的輪椅扶手,激昂道:“我將天下賜你,要此后四海歡聲,武風不衰。”
長風不休,振奮的老人幾乎像要站起來了。
這個故事,馬青花從小到大,至少已經聽過上百遍了,他從小時候的熱血沸騰,到少年時候的質疑,青年時候的深信與堅定,到現在,本來已經足夠沉靜,今天再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卻還是有幾分沉不住氣,接著說道:“是!他的傳奇還未結束,讓了天下之后,他離開了中土,揚帆起航,十年之間杳無音訊,誰都沒有想到,十年之后,有人從西海登岸,宣稱他們來自西海之西的大陸。”
“原來西海上有眾多島嶼,但是在比那些島嶼更向西的地方,有著不亞于中土的廣闊陸地,他們也有文化,也有武技,而他們到這里來,是為了追尋那走過整片極西大陸,萬勝不敗的‘東來者’。”
“已老的中土君主接待了他們,他們在龍口郡這座石臺上頂禮膜拜,使得這里成為武的圣地。”
馬青花充滿了敬意,說出最后一段,“那位武人,傳說最后從極西的地方又突然出現在東海某處,而后沉眠。”
“他一生雖然從未承認自己為帝皇,卻有一代代的人將他尊為皇者。”
四海內外,萬眾共仰,天下無雙,武上帝皇,稱——海皇!
從初代海皇之后,每隔百年,天下的武人都會聚集至此,爭奪這最高的榮譽。
王者相爭,決出唯一的皇。
海風愈濕,陳五斤霍然向著天空張開雙臂,悠然道。
“岳天恩,吳廣真,湯彩云,燕子沖,高保家…你們,已準備好了嗎?”
月余之后,百年之期,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