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
東廠大檔頭賈富貴換了一身常服,手里抓了一把折扇,猶如京城里最常見的那種公子哥,悠哉悠哉的往京城北側走去。
他面白無須,但相貌不俗,也不顯得陰柔,反而更添了幾分像是從小保養出來的貴氣,走動的時候,面上常帶著三分溫和笑意。
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這幅樣子,都不可能把他跟兇名昭著的東廠聯系起來。
不過看似悠哉的賈富貴,心底里卻有一點急促。
他昨天晚上才啟動了京城中所有的暗子,沒想到今天早上就收到了暗號。
那是最高等級的暗號,在東廠內部也只有大檔頭能夠看得明白,是說有一件關于反常之事的東西,放在了東廠內部早年間設定好的第九處聯絡地點。
其實,這么短的時間就有了線索,總讓人覺得好像有點不真實、不靠譜。
但是會使用這種暗號的,都是東廠最高等級的一批暗子,他們自從潛伏下來之后,任何事情都不會直接向東廠報告,平時就以自己明面上的身份,以完全正常的姿態來生活。
他們的任務只有一次,只會給東廠傳遞一次情報,此后余生,不管是生是死,都跟東廠沒有關系。
這樣的人傳遞過來的消息,再怎么樣,都是要親自去看一看的。
于是為了保密,賈富貴孤身去往城北一處荒廢已久的宅子。
他卻沒有注意到,在他走過通向那處宅子的最后一處拐角的時候,那里蹲著的幾個乞丐中,有一雙眼睛忽然死死地鎖住了他。
賈富貴走到那處宅子前面,取出鑰匙,打開了表面已經有些生銹的大鎖。
這處宅子荒廢了八年,也只是為了今天這一次用途,一次之后,就會被官府的人以絕對正當的名義推倒重建。
宅子里先是一處荒草叢生的院落,穿過院落直入廳堂,左轉,過了一扇門戶之后就進入后宅。
后宅從左到右,共三間房,門窗上也都堆滿了灰塵,掛著許多蛛網,從外表上看,全是很長時間沒人來過的樣子。
賈富貴轉到第三間房的側面,推開窗戶,翻身進去。
空空如也的房間里,只有一根根細長的繩索連接著四面的墻壁,有的位于地面,有的從橫梁上懸下來,看起來只是一片殘破的景象。
實際上,如果有人不從這特定的窗戶里面進來,也不知道翻入窗戶之后的特殊步伐,就會觸動整個屋子里的機關。
這機關在爆發出對闖入者的殺傷之前,會先毀了存放情報的地方。
好在賈富貴雖然沒有來過這里,卻對一切熟知于心,他的步驟沒有一點錯誤,從東南方墻角的暗格之中,取出了情報。
一張紙條,和一個小小的香爐。
賈富貴先取出紙條,那上面寫明了這個香爐是從何處取得,又為何會被評為反常。
“竟然是…”
嘭!!
這個房間的大門陡然被踹開,有人闖入其中,一腳就踩中了至少八個機關的觸發細繩。
賈富貴連忙先把小香爐搶出來,再回頭看去。
突兀闖入的這個人蓬頭垢面,看不清面貌,身上還套著厚厚的破麻袋,十足的乞丐模樣,但是當整個房間里各處機關發動,數十支暗器,上百毒針一定噴吐出來的時候。
一抹烏光從破麻袋底下揭開。
濃重的血腥味伴著如同半夜鬼怪嗚咽的聲音發散開來。
所有的機關被一把飛速旋轉的斧頭破開。
“賈~富~貴~”
就在這個乞丐模樣的怪人提著斧子向前邁步的時候。
地面石磚忽然陷落,露出一個布滿了尖刺的地坑,橫梁上四個角的氣孔同時噴吐出淺綠色的毒煙。
賈富貴一個翻身竄出了窗戶。
緊接著,他背后那扇窗戶爆碎開來,毒煙狂卷而出。
一個高大的黑影后發先至,從賈富貴上空越過,落在他面前,猛然扭頭,那一張布滿污垢的臉幾乎貼到了賈富貴臉上。
“雷震天!”賈富貴想要抖手打開折扇,他的折扇之中暗藏了二十七根毒針,只要有那么一瞬間的喘息,他渾身上下二十六種精妙的暗器都能得到發揮的機會,便能逃到大街上,呼叫東廠的人接應。
可是他的手剛一動,雷震天的眼睛就落在了他手上。
賈富貴立刻僵住了。
他曾經多次聽曹忠賢評價過,說雷震天殺氣盈野,堪稱是天生的將星,別人以為鬼斧神功為他更增殺氣,其實鬼斧神功不過是讓他與生俱來的稟賦有了發揮的渠道。
賈富貴從前不能理解這樣的評價,可是現在,當他感受到那種被看了一眼就手腕酸麻,完全不受自身控制的恐懼時,他心中涌起了一點明悟。
就像是餓狼捕食兔子,公雞啄食蜈蚣一樣,哪怕沒有武功,這種人就是能對其他人造成一種本能的壓制。
“曹老狗,居然敢一氣殺了龐虎,林友,蘇志,楊軒…一只腳入了鬼門關的老東西,真是恨不得早早把另一只腳也踏入地獄…”
雷震天眼神呆滯,盯著賈富貴的那只手,好像有幾分不清醒,吐字極快,根本聽不清到底說了些什么,但到最后一句的時候,聲音陡然拔高。
“就先拿你的命來為那老狗開道!”
在這一聲高喝中,雷震天好像恢復了更多的清醒,他的氣勢也發生了變化。
大汗淋漓的賈富貴就在這變化造成的一點破綻之中,奪回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拼盡全力向旁邊躲閃并大叫。
“殺那些人的是…”
嗚!!!!
血水四濺,叫聲戛然而止。
雷震天劈出這一斧頭之后,整個人踉踉蹌蹌的后退了幾步,把斧頭收攏到破麻袋之下,趁著最后一點清醒,去尋找下一個躲藏的地方。
數里之外,方云漢和陸小鳳幾乎不分先后的放下茶杯,對視一眼,掠出客棧。
他們捕捉到了一種傳到這里時已經變得細微,但仍然綿長的聲音。
在大將軍府婚宴那一夜,這種獨特的鬼哭斧聲,還深深的烙印在他們的腦海中,根本不必去想,記憶已經自動把這兩種聲音對號入座。
不過等他們趕到發出那個聲音的地方時,那里只剩下一具死相凄慘的尸體。
“賈富貴。”陸小鳳一眼就認出了尸體,上前幾步仔細觀看。
從賈富貴的傷口來看,顯然是被雷震天殺了的,但問題是,賈富貴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地方?
方云漢已經在這間宅子里轉了一圈回來,道:“他應該是一個人來的,卻不知怎么遇上了雷震天。”
陸小鳳蹲下去拿走了賈富貴手上的一個紙條,那紙條已經完全被血水浸透,墨跡暈染開來,看不出原本寫了什么。
方云漢見了,道:“看來他可能是到這里與什么人進行隱秘的聯絡,卻碰巧被雷震天遇到了。可惜,看不出雷震天之后往哪里去了。”
陸小鳳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半晌,也無法猜出其中任何一個字原來的模樣,只好放棄,把目光放在了另一樣跟賈富貴的尸體格格不入的東西上。
一個小香爐,做工和材質絕對是珍品,但是京城高官顯貴太多,能用得起這東西的人也不在少數。
方云漢把那個小香爐拿起來,揭開蓋子,檢查了一下內部。
因為香爐轉動,陸小鳳看見了香爐上的一個凹坑,眼神遽變。
陸小鳳匆匆站起,伸手說道:“給我看看。”
方云漢把香爐給他,陸小鳳盯著那個凹坑,久久不語。
方云漢也看見了那個凹陷處,卻看不出什么,只道:“這應該不是雷震天留下的痕跡,也許就是賈富貴來秘密聯絡的時候,要一并取走的東西。”
“這是少林的一指禪。”
陸小鳳把自己的手指塞進那個凹陷的地方,道,“我本身精于指法,所以對武林各派的指上功夫也最為上心,曾經專門探研。”
他掂了掂手里的香爐,“這個香爐的爐壁很薄,普通人拿根棍子抽一下也能打癟,但是在癟下去的同時,必定會把爐壁打破,可現在這個爐子被打出了足可容納一個指節的凹坑,還沒有破開。”
甚至,以陸小鳳自己的手感來看,這個凹陷的位置太圓了,內部又太光滑,恐怕不是實物擊打出來,而是以指風擊中,造成這樣的現象。凹陷的最深處還有一點被灼出的灰屑,這全都是一指禪功大成才會有的痕跡。
“我當年聽說,少林內部已經有幾百年,沒人能把一指禪功練到大成,這功法是秘傳,而且還有許多沒有記載于秘籍上的關隘,一般的少林武僧和俗家弟子甚至沒有學這門功夫的資格。”
陸小鳳喃喃道,“這個人一定跟少林的淵源極深,卻在江湖中沒有流傳過半點相關的消息,如今又這么湊巧的出現在京城…”
“看來是東廠的人也發現了暗中有人搗鬼,這是他們找到的線索。”方云漢一錘定音。
像是這種武俠世界,幕后搗鬼的人是絕世高手,幾乎可說是一種定律了。
陸小鳳默默點頭,心中卻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預感。
這個幕后之人一指禪功練得如此高深,行事作風也隱蔽到極點,絕不會是閑來無事打中這個香爐,應該是向某人出手,卻被閃過,才會誤中此物。
那,什么樣的人,才能閃過這種高手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