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句都是大白話,沒半點文才,一看就是出自粗俗武夫之口,連遣詞造句也不會,許多地方詞不達意,著實惱人。
而最惹趙侍劍生氣的是最后一句,什么叫讓她別嫁人,他還活著,自己嫁不嫁人與他有何相干?
偏偏這么一說,外人看來好似他們之間有什么托付終身之約,說得不明不白,差點把她氣哭。
趙侍劍也反應過來,為何主母顧英和小姑要待她這么好,她們顯然都誤會了,可這樣的誤會,她沒法說起,便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難過。
果然是個渾人,連說話也說不清的!
趙小娘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害怕。
自從知道北方打勝之后,史從云給她的財帛她半點沒動,都好好存著,只等他回來好歸還。
可被他這胡寫亂說的家書一鬧,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如今她本就是小小侍者,哪有機會爭辯。她也嘗到位卑身微的無奈與辛酸,別人表述不清的詞句,說不定就能強行斷定她這一生。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趙侍劍傷心氣憤又害怕的小聲罵道,可當下她也只能罵,心中是無力和辛酸。
她回憶起小時候跟著爺爺,爺爺在她心中,在天下人心中都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太爺爺是從事農耕的普通百姓,但爺爺很有出息,孤微發跡,先后擔任過陜府兩使留后、御史大夫、節度判官、翰林學士承旨、金紫光祿大夫、戶部侍郎、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監修國史,還加封過光祿大夫兼吏部尚書,主管過戶部。
后來還任檢校太尉本官,外出擔任過晉昌軍節度使,移鎮過華州,入京擔任過開封尹。
趙侍劍從記事起,記憶里都是爺爺的印象,教她認字,會友,會說一些那時她根本聽不懂的道理。
小小年紀的她也曾想過成為爺爺一樣的大人物。
直到七年前,后晉的無恥大將杜重威在伐遼路上倒戈,帶著十余萬朝廷大軍投降契丹國主,隨后契丹人長驅直入,將后晉末帝和爺爺一起擄到北方。
此后數年,再無爺爺的消息。
之后聽說周朝去北方的官員見到了他,爺爺在遼國被封太子太保,相見老淚縱橫,訴說思鄉之情。
再后來,爺爺從北方回來了,不過是與棺槨一同南歸,人已身死他鄉,英魂得歸故里。
年幼的趙侍劍傷心得哭了許久,有想到爺爺對她的好,爺爺對她的教誨,呵護。
小小的她在薄薄的床鋪上頂著夜里寒意,接連好幾晚睡不著,輾轉反側,無語凝噎。
從那時起,她總會想到那些自小讀到的史書中的英雄故事。
幻想能有衛霍、李靖、蘇烈那樣的本事,有一天裹挾千軍萬馬,橫掃北方,封狼居胥,北出大漠,蕩平遼國,為爺爺復仇雪恥。
也是自那時起,她把自己的名改為:“劍”。
劍是殺伐器,她一個女兒家能想到的堅硬之物,高祖說“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她沒那樣的志向豪情,但她以此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爺爺的仇恨,要堅強。
有時半夜夢醒,她心中也清楚,別說這輩子,或許千世萬世她也做不了那樣的大事,她是女兒身,也沒那樣的武略。
可心里總是不甘,她沒有放棄任何一點希望,倔強的活著,努力自強,時時溫***教她的東西。
爺爺不在,趙家家道中落。
父親一開始還是個朝廷官員,但本無本事,沒有爺爺庇護,慢慢也被排擠遺忘。
改朝換代之后靠著周朝仙君郭威給的一千多緡錢度日,慢慢就淪落成庶人。
還好郭威是個好人,改朝換代后,原本家里的宅院會被充公,封給新臣郭威,可郭威卻還補給她父親一千緡,當做買宅子的錢。
可父親不會經商,也不精通政務,只喜歡走朋訪友,舞文弄墨,錢再多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家里日子很快就難過起來,到了難以為續的地步。
不得以讓她去侍奉出嫁的小姑趙矜,到史府上討口飯吃。
史彥超是郭威心腹大將,有從龍之功,富貴榮華肯定少不了,小姑嫁給他多養活一個人很容易,至少能吃飽穿暖,家里是這么想的。
默默想著那些往事,趙侍劍眼角濕潤,連忙用手擦干,怕被人看見。
史家誰都好,除了輕浮魯莽的渾人史從云,他們的少主人。
主母很寬厚,史彥超作為一家之主從來不拘小節,對他們這些侍者沒什么苛刻要求,小姑待她也很好。
趙侍劍不是沒眼力之人,為下人還能遇到這樣人家,已經是福分了。
可偏偏有個史從云,讓她整日心驚膽戰。
他待人總是動手動腳,不知禮節。
有次她外出去城中買鹽回來,路上還見到史從云光天化日之下脫了個精光往河里跳,嚇得她連忙捂眼,小鹿亂撞。
她本想避開些就算了,偏偏少主人還喜歡支使自己為他做事。
有時卸甲,有時喂馬,更多時候他也會不分主仆,不分身份跟著她一起干些下人做的活。
像燒火、喂馬,乃至洗衣造飯他也會突然插一手。
這么個人令趙侍劍很懼怕他......
他是那種目無禮法綱紀,做事出乎意料,令她料想不到,猝不及防的人,總是......感覺很危險。
趙侍劍的直覺就覺得他危險,總會做些讓自己意想不到的事,而且霸道,隨意使喚她。
身為小姑的侍者,主母也使喚她做事,可別人使喚總是做些尋常之事,她都努力去學,努力做好。
只有史從云每次使喚都令她忐忑,因為不知他會要自己干嘛。
她不是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女孩,她有朦朧的預感,害怕事情會往男女之欲的方向發展。
趙侍劍輕嘆口氣,她又能如何......
用貝齒輕咬下唇,或許不該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
像小姑說的,看清現實,隨波逐流,如果那渾人看上自己,也由著他亂來,換得錦衣玉食,茍安一生.......
至少那樣安逸,不累,大家都是這樣的,我何需與眾不同呢?
想著想著,一顆晶瑩淚珠從臉頰滑落,是啊,大家都是那樣的,你趙侍劍有何資格與眾不同?
趙小娘無力蜷縮在床上,心想:爺爺,不知道你在泉下聽得到我的話,如果可以,教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