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楊家廠。
套上了胸甲的鄒元標和舒曰敬,在大批士子保護下匆忙趕到。
此時這片原本的豪宅區,已經被打得面目全非,到處都是炮彈撞塌的墻壁和子彈打出的彈孔,還有被開花彈引燃的大火,而在濃煙和火光中,是隨處可見的死尸和傷兵。
兩位大佬不得不小心繞開地上的鮮血和殘肢斷臂。
“南皋公!”
楊漣和胡應臺迎上前。
鄒元標一擺手,示意這種時候沒必要客氣了。
然后他皺著眉頭看著他們身后,那里依然在激戰當中,通往皇宮的大路被御營的街壘堵死,后者用沙袋堆出防線,在沙袋后面架設野戰炮,而火槍兵防守兩側制高點,不斷用輪射的子彈阻擊定勝軍,而在街壘前面還有遍地死尸,都是試圖沖上去的定勝軍留下,街壘上也是大片的血跡。
而被阻擋住的定勝軍,則同樣在這邊用一堆也不知道從哪里抬出的稻谷當臨時的沙袋,然后堆積出一道防線和他們對轟。
而同時步兵在周圍建筑掩護下,向著御營兩翼進攻,具體戰術就是沖進兩旁那些豪宅,然后炸開墻壁向前推進。
但御營也在這些豪宅防御。
雙方在一座座豪宅里面激烈的戰斗,互相扔手雷,甚至推著野戰炮在近距離對轟。
各自占據屋頂拿鳥銃對射。
還從屋頂向下扔手雷,甚至還有直接放火的。
原本那些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在爆炸中粉碎,那些奇花異卉在烈火中燃燒,呼嘯的子彈穿過雕刻精美的窗子,在屋內將珍貴的古董打碎,一枚枚從屋頂滾落的手雷,在書房邊炸開,飛射的火星引燃名人字畫。
粗野的士兵們,在這些優雅的園林間對射甚至搏殺。
那些被圈養在深閨的佳麗們,在爆炸聲中驚恐的尖叫著,抱頭蜷縮在一個個角落。
幽靜的書齋里,公子少爺們在流彈中倒下,鮮血染紅他們的書卷。
戰爭的殘酷就這樣突然踏碎他們的盛世煙花。
這也是進攻的胡應臺和李長庚疏忽了,他們選擇這里作為主攻方向,只是因為德勝門直通皇宮,打開就是皇宮后面,而且這一帶都是官衙,和他們一伙的官員可以為內應提供就近的藏身之處,但卻忘了這里也是豪宅區。那些支持他們的本地鄉賢們,家多數都在這一帶,尤其是楊家廠這個最大的豪宅區,結果他們把這里變成了最主要的戰場,很突然的打碎了公子小姐們的美好生活。
當然也不能怨他們。
總不能指望一個麻城人一個瀏陽人一個應山人,會這么關心南昌豪紳們的利益。
再說他們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
這是打仗。
哪顧得上管這些。
實際上不只是這里,后面已經被攻破的城墻上,雙方也在激戰中。
占據了德勝門城樓的定勝軍,在城墻上建起兩道同樣的防線,阻擋御營向德勝門城樓的反攻。
然后定勝軍的大炮在城樓上向御營轟擊。
甚至他們還把臼炮架到城墻上,直接以開花彈向御營轟擊。
天空中不斷有拖著小尾巴的開花彈掠過,在城區和南邊的皇宮炸開,然后更多豪宅在爆炸中倒塌。
“鄒南皋,老夫的宅子毀了誰來賠!”
一個老鄉賢突然沖出,暴怒的吼叫著。
“楊太公,此時如何還斤斤計較些宅子,此戰若敗了,別說你的宅子,就是性命都不保!”
舒曰敬怒道。
“老夫又沒弒君!”
楊太公繼續吼叫著。
“把這個守財奴拖走!”
楊漣喝道。
幾個士兵立刻上前,架著楊太公就往一邊拖走。
“鄒南皋,舒元直,老夫跟你們沒完,老夫又沒弒君,你們要死別拖著老夫,你們不給老夫個說法,別怪日后老夫掘了你舒家祖墳!”
后者咆哮著。
然后一旁原本還在看著的他宗族晚輩立刻上前搶過。
“舒元直,桑梓父老跟著你們干這種事,為的是保境安民,如今民已亂桑梓淪為戰場,你如何對得起桑梓父老!”
緊接著另一個老鄉賢喝道。
實際上這些家伙數量不少,原本他們也在城外,打起來之后跑的比較快,得知德勝門被攻破后,以為定勝軍可以穩操勝券了,那在這種時候自然站在定勝軍一邊。然而等他們跟著鄒元標等人過來后,不但沒看到定勝軍勢如破竹,反而看到自己的豪宅被毀,自然一時間怒火上頭。
緊接著他周圍其他幾個老鄉賢也跟著指責,鄒元標還好些,家就是南昌的舒曰敬,卻成了他們圍攻的主要目標。
舒家在南昌也不是什么頂級世家,就是因為主持白鹿洞書院,所以這些年才得到尊崇,但要說扒了他家祖墳,這些真正的地方頂級世家也是真能干出的。
周圍士兵們默默看著…
造反這種事情最怕的就是拖時間長了,這就是個一鼓作氣的事情,要的就是速度,快到參與者顧不上考慮后果,一旦遭遇阻滯,那就麻煩了,參與者會考慮這樣做的后果啊。所以在遭遇御營的頑強阻擊,始終無法獲得突破后,這些士兵們也開始泄氣,哪怕他們的指揮官說出花,他們其實也都明白,這終究是弒君謀逆。
這是造反。
誅九族的。
現在一看連這些人都開始內訌,士氣一下子就開始滑塌式泄了。
舒曰敬面對周圍憤怒的指責,忍不住長嘆一聲…
“舒某這就給父老一個交待。”
他緩緩說道。
老鄉賢們疑惑的看著他。
緊接著他轉身看著后面,在他后面還有不少跟隨的學生,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取義成仁就在今日,山東士子尚能喊出以血護教,我等終不能龜縮其后,某為諸位之師,當為諸位之先!”
說完他轉身走到彈藥車旁,然后抱起一桶火藥來,找個引信插進去。
“元直,你要作甚?”
鄒元標驚愕的說道。
“皇宮已經不遠,成功就在眼前,不過被這一道街壘阻擋,舒某去為諸公炸開這道街壘。”
舒曰敬說道。
說完他就那么抱著火藥桶走出去。
“元直,不要!”
鄒元標痛苦的高喊著。
但卻沒有動。
其他人也全都目瞪口呆的看著舒曰敬的背影…
“元直先生尚能如此,我等何惜此身,眾將士,跟我上!”
楊漣拔出劍喊道。
緊接著一身重甲的他走向前。
“使師尊獨自赴死,我等何顏面對天下忠義!”
學生中一個人緊接著走出,舉著手中短槍喊道。
然后他也走向前,剩下那些學生面面相覷,不過終究還是有不少跟著走出。
說到底現在還跟著他們的,那都是真正有一定勇氣的,那些不堅定分子,早就在外面的混戰中逃跑了,舒曰敬執掌白鹿洞書院這么多年,在江西湖廣兩省就是圣賢一般,現在他都能抱著火藥桶沖上去,其他人受感染也是正常。這下子那些鄉賢們也閉嘴了,人家都敢慷慨赴死了,他們再糾纏自己豪宅被毀,這也未免太羞恥。
“快,進攻,都進攻!”
鄒元標在后面催促著那些定勝軍士兵。
然后軍官們立刻開始踢著士兵們,后者鼓足勇氣端著鳥銃,再次開始了向對面街壘的進攻。
而在他們最前面,舒曰敬懷抱著火藥桶昂然向前。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他邊走還邊吟誦著正氣歌。
在他后面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的楊漣,楊指揮全身重鎧,手中拿著騎兵劍,在陽光下很燦爛的向前。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他也跟著吟誦。
而在他后面是數十名青衫的士子,仿佛集團沖鋒般,組成一個小團伙,在那里跟隨他們的校長。
“天下大同,儒教昌盛!”
他們校長突然大吼一聲。
緊接著就那么抱著火藥桶向前開始了狂奔…
“時窮節乃現啊!”
鄒元標在后面感慨著。
當然,他其實也明白,舒曰敬沒有別的選擇。
打成這個樣子,最后無論勝敗他都沒好結果,輸了他們舒家自然抄家滅門,贏了這些老鄉賢也不會饒了他,這些家伙的損失總要找個負責的,要么他給這些人個說法,要么這些人滅了他舒家。但他這慷慨赴死,至少舒家保住了,有他的犧牲,士紳以后肯定要把他捧為圣賢,他的家族何止保住,甚至要作為圣賢之后被尊崇的。
至于他的結果…
驀然間對面炮聲響起。
下一刻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而爆炸的火光讓距離街壘足有百米的舒曰敬,瞬間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緊接著那里就變成了淹沒一切的黑色硝煙,不過也就在同時一陣如有神助般的風刮過,這片硝煙在立刻涌向對面街壘…
“殺啊,為元直先生報仇!”
楊漣揮舞寶劍高喊著。
然后他和那些士子趁著硝煙阻擋對面視線的機會,發瘋一樣向著街壘沖去。
而在他們后面是同樣士氣暴漲,狂奔向前的定勝軍士兵。
“天意,這是天意,神風助我,天下大同,儒教昌盛!”
后面鄒元標激動的吼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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