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當洪熙官在重光號的艦艏誦讀這首來自后世的打油詩時,炮艦上所有的官兵都笑到了肚子疼,但笑過之后他們心中又升起一股悲涼。
是啊,如果能大炮開兮轟他娘,又哪來倭寇的橫行。
這還不是最遺憾的,最令人憤懣不平的是明明有能力,卻縮起來抱頭讓別人打上門。
大明有大炮嗎?有的。
明朝的大將軍炮打得遠,還有開花彈,這是人所共知的,王恭廠大爆炸考證來考證去都說是火藥爆炸。
如此大當量的火藥爆炸,說明大明的火藥生產水平并不低。
即便是安全生產管理跟不上,也至少說明火藥的產量足夠高。
因為哪怕是最差的黑火藥,達到這樣的效果藥量也是一個驚人的數目。
而且整個明朝這樣的爆炸發生了很多次,也從側面證明了明代火器的利用水準。
結果士大夫階層卻將這樣的爆炸指向了天變,向明朝的皇帝施加了巨大的壓力。
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干?皇帝是天子嘛,天變不就是天降神罰了嘛,天罰就說明天子有過錯,天子當得不好所以老天爺發怒了。
這樣士大夫階層就可以將黑鍋扣到皇帝頭上,受到了指責的皇帝要么跟士大夫階層斗智斗力,要么認慫發罪已詔。
這其實跟明朝的思想啟蒙有關,士大夫階層想從皇帝手里奪權,讓內閣的權力擴大,形成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想。
可這個理想的結果很骨感,因為明代的士大夫階層并不能替新興的產業資本說話,他們仍然只是代表地主階層的利益。
爭來爭卻也只是奪權,卻并沒有新思想出頭的余地,新興的資本力量也就不能像西方一樣站到臺面上來。
于是整個朝堂都撕裂了,大家互相拆臺,朝政一團糟,軍事科技的變革因此被中斷。
說完大炮再說船,大明有巨鯨般的大船嗎?也有。
明朝的寶船可比后來轟開東瀛國門的黑船還要大,經過考證的史料以及明代造船廠遺址里發掘出來的桅桿可以推算出鄭和寶船大約是兩千噸左右。
而洪熙官也從《永樂大典》里印證了,鄭和寶船是五千料大船,分隔十幾個水密艙,船長一百多米。
這樣的船在這個時代儼然是一頭無敵巨獸,這也是中華文明威名遠播的憑籍。
如果沒有明朝的自廢武功,哪里輪到倭寇橫行,早就把他們的港口蕩平了,靠小舢板渡海嗎?
只是洪熙官一直理解不了,為什么這樣的武力會被廢棄,真個就這么敗家嗎?
鄭芝龍橫行海上的憑靠就是福船,雖然比鄭和寶船小,可也配備了二十門火炮,不然鄭芝龍憑什么驅使倭寇。
船開過去在港口一堵,還不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可鄭家以一家之力尚可以做到這點,大明以一國之力卻忍痛挨揍,實在是窩囊。
洪熙官有后世的思維,能分析出這種狀況是皇帝與士大夫階層爭斗的結果,可最根源的原因是什么過程是怎么樣的他并沒有答案。
不過不要緊,很快他就在琉球找到了。
三艘千噸鋼鐵戰艦沖進了那霸港,引來十幾艘木頭戰船出海阻攔。
一來天地會的戰艦很大,遠遠就能看到,二來戰艦上沒有風帆,只有冒出了滾滾黑煙的煙囪,太怪異太惹眼了。
這些出來圍堵的戰船掛著薩摩藩的旗號,洪熙官可不會跟他們客氣,當即下令不減速,直直沖過去。
反正東瀛的戰船上又沒有能傷及三艘主力戰艦的火炮,就跟用腳踩蟑螂一般,怕什么。
旗令一出,鎮遠艦就一馬當先加速到巡航速度。
洪熙官是故意的,既然艦號鎮遠,那就得把威名立下,得讓東瀛人以后看到見鎮遠艦的旗號就膽寒。
已經將戰船上的薩摩藩武士嚇得魂飛天外,這三艘巨艦以如此高的速度沖過來,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
特別是鎮遠艦排浪而出的速度,就像一支利箭一般,遠超帆船滿帆乘風的速度。
而且這三艘戰艦太大了,薩摩藩的船只在它們面前就像是大像面前的哈巴狗,也就鋼鐵戰艦的十分之一大小。
隨著鎮遠號的陰影籠罩住木船,薩摩藩武士嚇傻了,口中大喊著郭幾拉,似是離魂一般。
還有些靈智的薩摩藩武士像下餃子一樣跳進海里,也有些干脆閉上眼等死,也不乏瞪大眼呆愣不動的。
遲了,鎮遠號將擋在航道上的木船攔腰撞斷,巨大的尾流又將跳海的薩摩藩武士卷入海里,等待他們的命運就是去海底喂魚。
后頭的東瀛戰船已經在轉帆了,它們想避開,可風帆的動力又哪里及得上燃煤的蒸汽機。
三艘鋼鐵戰艦呼嘯而過,海面上就只余下滿目的碎木片,還有幾個因為船只下沉而絞起的旋渦。
不用補槍了,活口是一個都沒有,人又如何扛得住螺旋槳的尾流。
重光號拉起汽笛,鎮遠號和神威號立即響應,三船慢慢減速,向著那霸港口靠過去。
望遠鏡上已經可以看到岸上的動靜,那些跑進跑進的瞭望哨和小型炮臺已經進入了眼簾。
戰艦上的十寸火炮已經開始搖動,各自尋找著自己的目標。
沒等多久,主炮和側舷的副炮紛紛開始鳴響,都沒有直接打目標,而是打在了海上,炸起了一叢又一叢的水花。
這是試炮,為了調整準星。
接著就是諸炮齊鳴,也不多,主副炮加起來總共那就九門,稀稀梳梳的。
那霸洪港岸上的炮臺還有一些薩摩藩武士站直了向海上觀瞧,看稀奇。
當前的火炮水準不高,一般說來是打不了這么遠的,而且艦船上的火炮真要開火那就是數十臺火炮齊射。
不說西洋戰艦的百炮轟鳴,就是鄭家的戰船也裝備了二十門火炮。
重光、神威和鎮遠艦都是主炮一門,舷炮兩門,光看樣子還真不夠瞧。
可就是這幾門不夠瞧的火炮,卻越過了十幾公里的洋面,一發入魂,砸在了炮臺和碼頭的堆壘上。
場面很壯觀,大約有一兩百人被第一次射擊送上了天,遠看就是一團團的烈火在岸上炸起,還有一些個像螞蟻一樣的小黑點被滾起的煙塵托起炸散。
跑是跑不掉的了,第二輪射擊也就隔了五秒,這些薩摩藩武士就算醒悟過來,也跑不出五十米,還在火炮的殺傷力范圍內呢。
十寸的主炮,八寸的舷炮,怎么也得有個五十米的殺傷半徑吧,不然朱紅枚就會認為她的化學知識受到了侮辱。
僅僅是一分鐘,那霸港的炮臺和碼頭堆壘全都不見了,連一個彈藥基數都沒用完,整個那霸港就被“沖洗”干凈。
當然是地面,那霸港的上空還被滾滾的硝煙籠罩著,那是薩摩藩武士不散的亡魂。
不用再打了,再發射就是浪費彈藥,重光號掛出了旗令,靠岸,抓活的。
等真靠了岸,看到的場景也挺慘,木質的棧橋已經炸散了,碼頭上到處散落著尸體甚至不完整的細塊。
好在堆壘的沙包被炸開,沙土鋪勻了那霸港的碼頭,才讓地面沒有那么難看,但沙土都染上了紅色。
沒有人再來阻撓,薩摩藩在琉球的武士也就千來人,就算沒有在剛才那場大爆炸中陣亡,散落開來也興不起什么風浪。
洪熙官站在船舷上,用望遠鏡觀察遠處半山腰上的王宮,發現有一些人正急匆匆地從里面涌出,向著碼頭這邊奔來。
他們手上擎著的是前明授予琉球王室的三爪龍旗。
看來還是有明白人啊,而且鄭克爽多半也在那霸,不然不會天地會的戰艦一開炮,他們就清楚來的是誰。
清廷在數年前向琉球王室授了印信,如果不清楚來人的身份,沒理由他們不扛出清廷的王旗,而是翻出壓箱底的舊貨。
洪熙官下了令:“登岸,搜索潛逃的薩摩藩武士,將鄭克爽和馮錫范活捉。”
沒了棧橋,將士們只得施展起輕功飛躍兩三丈遠的舷隙,幸虧隨艦出征的將士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武功高手,不然還會有點小麻煩。
現在嘛,蹬萍踱水也許做不到,飛躍這點距離還是小菜一碟。
當然場面也嚇人,數百人像飛鳥一樣滑過空中沖到岸上,讓急急忙忙向碼頭奔來迎接“王師”的隊列明顯一滯停了下來。
他們估計也提心吊膽,來的莫不是天兵天將,也沒見哪朝哪代的王師這般夸張。
也有作用,來人更客氣了,幾乎是戰戰兢兢。
當自稱尚貞的琉球王來到洪熙官面前時,這位年輕人的臉色幾乎就像是撲滿了粉一樣煞白。
“下國小王尚貞拜見大明將軍。”
尚貞的姿態放得很低,連腰背都弓了起來,洪熙官也不想為難人家,虛抬了抬手:“免禮,本帥乃大明重光帝座下招討使洪熙官,琉球王不必多禮。”
洪熙官說出身份時分明看到尚貞的身子顫了一下,然后他輕輕地吁出了一口氣。
心一動,洪熙官挖了個小坑:“王上知道本帥的身份,不知從何得聞?”
洪熙官想印證一下,卻嚇著了尚貞,他明顯地愣住了身形,醒過來又一鞠到地:“罪臣接受了滿清的冊封,實在是罪該萬死,愿以一命抵罪,還請大帥莫要為難琉球百姓。”
尚貞答非所問,洪熙官也不在意,擺了擺手:“王上言重了,本帥無有加罪之意,重光朝也不興這個,所以王上大可不必如此。”
這時尚貞才終于喘大氣了,他又行一禮:“是從停駐琉球的漢土商人口中得知天地會。”
果然如此,看來琉球就是鄭克爽的巢穴了,洪熙官又進了一步:“是鄭家小官和馮軍師?”
尚貞點頭:“鄭小官和馮軍師與薩摩藩武士同來,在那霸布了防,還告知小王一體配合,不然便會刀兵相向,小王迫于無奈只得與其周旋。”
洪熙官點點頭,不置一詞,只靜靜地負手而立,等待著手下將士歸來。
尚貞也不敢再多說什么,在一旁陪著,只是他腦門上不斷地爆出豆大的汗珠,看來十分惶恐。
洪熙官了懶得勸慰,小國有其生存之道,明朝亡了,他們也沒有辦法螳臂擋車。
為了生存向清廷請藩也說不了什么,不請藩,薩摩藩就把他們給滅了。
歷史上就因清廷的藩屬冊封,東瀛才沒有辦法一口將琉球吞并,一直拖延到了甲午海戰。
甚至此后,琉球也一直堅持內附請藩,若不是滿清實在是不爭氣,琉球也不會并入東瀛。
在兩強中虛與委蛇,難免東倒西歪做墻頭草,怪不了琉球,只能怨自己不強大。
只是與鄭克爽勾結這一節,洪熙官還不是太肯定,所以他想等一等,看看詳情是什么樣再做決斷。
大約過了有三刻鐘,將士們也回來了,押著五花大綁的鄭克爽和馮錫范,后頭還跟著一群期期艾艾的的家伙,被推推搡搡地緩緩行進。
鄭克爽和馮錫范臉上被揍得青一縷紫一塊的,應該是將士們的“杰作”。
又過了一段時間,天地會的將領武功又進了一層,現在解決馮錫范已經不需要洪熙官親自上手了。
可其他的人臉上明顯沒有傷痕,卻不知為什么臉色黑臭,又被將士們惡待。
等到這一行人回到碼頭上時,洪熙官還是悠然地向鄭克爽抱了抱拳:“鄭二公子,馮軍師,又見面了,看來二位別來有恙啊。”
鄭克爽可能是嚇壞了,低垂著頭不應聲,馮錫范則是一臉的不服氣,哼了一聲別過臉去:“成王敗寇,既然又落在了洪大人手在,便不須多言,要殺要剮息聽尊便。”
洪熙官沒生氣,依然沉靜地點了點頭,然后望向尚貞,指著那十幾個沒有被捆綁卻一臉頹然的人問道:“王上,本帥有一事不明,這些人是何身份?”
尚貞低眼避過了洪熙官的目光,卻還是答了:“他們是中原的大商,皆從事海貿。”
可琉球王的話聲一落,天地會的下屬就附耳洪熙官:“總舵主,島上有他們的火藥作坊,還有造船廠,規模很大。”
洪熙官的目光一凝,有些發冷,琉球盛產硫磺,它是制造火藥的原料,可海商需要大規模制造火藥嗎?
尚貞見勢不妙,忙出聲解釋:“這些中原大商在琉球有產業,每年都能給琉球提供大量的稅收。”
沒有理會尚貞的故作輕松,而是梭巡了這些氣色灰敗的之輩,突然問了一聲:“有沒有海寧陳家的?”
這一列人中有一個聽了洪熙官的發問,明顯地渾身顫粟了一下,卻不答腔。
洪熙官不管,又一次發問:“這么說杭州的汪家,松江的徐家,江寧的周家等也都有了。”
不止一個人發冷寒了,一群人都抖篩起來。
這些就是沿海各大豪族的代表,說什么海貿,他們就是海盜。
當前的海貿就是海盜來經營的,他們用手里的武力來保證航道,并獨霸所有的海洋貿易,一手刀槍,一手貨物。
還不僅僅是海盜,這些家族的背后都是一個世代官僚世家,甚至有當上當朝閣老的,松江的徐家,就是徐階的徐家。
明朝抗倭的功勛大臣胡宗憲就是死于除階之手,罪名是勾結倭寇不法。
胡宗憲的靠山嚴世藩,罪名也是勾結倭寇,嚴嵩和嚴世藩禍亂朝綱是不假,但硬上把倭寇的罪名扣到他們頭上,也確實是荒謬。
可誰讓他們擋了徐階的道呢,江南四十萬畝良田在徐家手里面,壟斷了松江府的織造,而產出的生絲就是海貿的最大宗貨物。
明白了嗎?徐家就是倭寇的主子,他們引來倭寇禍亂東南,將明朝的經濟政冶弄得一敗涂地,最后還可以把罪名扣到對手的頭上。
明朝皇帝的罪已詔,就是被這些人逼出來的。
洪熙官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明朝要禁海了,因為這些海盜的背后是官僚階層,他們上下其手,造出來的船會有很大的一部份成為海盜的戰船,鑄出來的火炮和火藥,在會成為海盜的武備。
既然造出來都會資敵,蠢笨的皇帝就干脆將這些產業全封了。
可明朝的皇家就沒想明白,自斷雙臂是沒有辦法斬掉對方的觸手的,只會加速自己的滅亡。
再看看海寧的陳家,將來陳閣老會受三代清帝榮寵,只因為他們會交出手里的海貿利潤,充當康熙、雍正、乾隆的錢袋子。
這是康熙吸取了前明的教訓,把這些勢力收服,讓他們為清廷服務。
別看崇禎不斷地發罪已詔,可歷史上發罪已詔最多的不是崇禎,而是康熙的老子順治帝。
崇禎帝才發了六次罪已詔,順治卻整整弄了八回。
稍有天災兵禍,士大夫階層就會將罪過推到皇帝身上,也是康熙精明,他知道不能重復他老子的路,跟這些手無縛雞之力卻滿腹毒計的書生不能講理,他舉起了他的屠刀。
洪熙官也打算跟康熙學一學,他們僅僅要舉刀,他還要用利艦巨炮將這些阻礙全都轟開,讓重光朝這條大船像利刀一樣斬開狂浪,重新梭巡于世界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