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山老礦,七號坑外,馬車停在礦坑口,穿打了補丁的長衫,留頭發的江梓恒書生,被四五個大漢套著破麻布頭套,從馬車里生拉硬拽下來。
他試圖和他們說理。
但沒人聽他的。
喊喊叫叫,在這黑夜下慌亂的礦坑中傳出老遠,驚起烏鴉亂飛,嘎嘎亂叫。
“砰”
他還要再喊,身后滿臉橫肉,穿短衫,腰里別著剔骨刀的大漢,一棍打在他腰上,下手極狠,打得他下半句話,變成了嗚咽。
江書生被三個人架著,沿著礦坑一路向下 那些人對這里很熟悉,一路到錯綜復雜如蛛網般的礦坑底部,書生被一把丟在地上,蒙頭的口袋也被揭開。
眼前影影幢幢的,幾分昏暗中,只見有幾盞燈提在眼前,還有幾個人在,圍成一團。
有兩個穿長衫的,像是首領。
一人年輕些,一人蒼老些,正在低聲說話。
“寶爺,管事,人帶來了。”
綁來江書生的下九流很恭敬的,帶著諂媚的說了句,正在和公子哥說話的老頭,便回過頭來,看著癱軟在地面上的江書生。
他提著燈籠過來,將燈火放下,照亮書生那張慘白慘白的臉,皮笑肉不笑的說:
“書生,今日你可是走了好運了。”
“你從我這佘走的錢,已過了好多日都不還,利滾利下來,十吊錢已翻到賣了你也還不起的地步。
放在以往,你這情況,就要被丟進礦里,賣身勞作,挖礦還債。
不過今日咱們寶爺開了恩。
欠的錢,不必還了。
只需為我如意坊做件事,債務,便一筆勾銷。”
“在下不是和管事你說好了嗎?以文墨算賬抵債,不要工錢,那十吊錢,只需半月,就能還...嗚嗚”
躺在地上的江書生說的有理有據,打了一路腹稿,但這會只是剛起了頭,背后就有繩子丟來,正套住嘴。
狠狠向后一拉,那爭辯的話,就成了嗚嗚亂叫的嗚咽。
盡管書里沒教過這些。
但這會,他也知道,不妙的事情即將到來,嚇得臉色煞白。
“幫我!”
他在心里喊到。
“別慌,耐心點。”
腦海中有聲音響起,一點都不慌,還帶著一股好奇:
“前面那是什么東西?你見過嗎?”
在他的提醒下,被拉住嘴的書生目光向前,便看到那個被稱作寶爺,一身奢華,又一臉匪氣的年輕人,正從袖中取出一個盒子。
他從其中拿出一塊石頭,四四方方,掌心大小,在火把燃燒照明的礦坑深處,這石頭一拿出來,便散發出幽藍色的光。
就像是個小燈盞。
又像是某種放射性極強的原料。
那上面的光,就像是水一樣,流淌在寶爺的五指中,后者彎下腰來,將那石頭,放在腳下石板正中的凹痕里。
大小正合適。
直到光芒點亮,江書生這才看到,在他眼前承載光石的,是一個古怪的玩意。
幾米方圓的石板,五邊形,制作的非常精巧。
看上去很古老,上面滿是各種不認識的刻痕,像極了八卦圖案的變種,長長短短的揉在一起,似是帶著某種規律。
但更像是鬼畫符一樣。
“咔擦”
待古怪的石頭和石板接觸一瞬,便如開啟能源的開關,藍色的光順著石板上的刻痕,如水銀瀉地一樣,飛快的充盈每一根錯綜復雜的線條。
十幾秒后,整個石板都被點亮。
上面的符文如走馬燈一樣,很有節奏的閃耀跳動,還帶著內外嵌套的雙環轉動,發出咔咔的聲音,像極了保險柜的密碼鎖開啟時的樣子。
沒人說話,所有人都在看著那石板轉動,轉動的石板在某個刻度停止,緊接著,便有光在眼前亮起。
一團飛舞的光,在石板上匯聚,像是被吞吐的煙霧,匯聚到半人高的地方,然后如一只緊閉的眼睛,一點一點的打開。
最后,成了一個直立的橢圓形的光幕。
內外吞吐流光,看上去煞是好看。
看到光幕打開,寶爺這才后退幾步,擦了擦額頭上因緊張而生的汗水,他的雙眼盯著眼前那束光,眼中盡是渴望。
就像是看著一扇開啟的,無人守衛的,裝滿了金銀財寶的寶庫一樣。
幾息之后,寶爺深吸了一口氣,甩了甩手,示意可以開始了。
“嘿嘿,江書生,你不是逢人便說,你身子里住著鬼嗎?若是真有鬼物在你體內,這趟便能保你安然無憂。”
黃管事這狗腿子老頭低聲笑著,陰陽怪氣的對將省屬低聲說句,又將一把短削匕首,塞進書生褲腰帶上,把他身上繩索解開。
“幫我!”
江書生在心里大喊大叫,哪怕廢物如他,也感覺到了大難臨頭。
“別慌。”
腦海中的聲音依然沉穩,還帶上了一絲躍躍欲試。
他對江書生說:
“先問下他們,這是什么玩意?”
“這是什么啊?”
江書生這會已經慌了神,大喊了一聲,卻無人回答他。
在他身后,黃管事飛起一腳踹在他腰間,但老頭力氣小,這一腳踹的書生趴在地上,卻沒有墜入光里。
但也不需要他再吩咐。
周圍幾個大漢,大步上前,抓住書生的四肢,搖晃幾下,要把他丟進光中。
“老四!老四,幫我!”
書生在慌亂中,看到了一個瘦小的人,就像是見到了救星,急忙大喊。
那個被喚做老四的,干瘦干瘦的家伙躲在人群中,咽了咽口水,又偷看了一眼管事的臉色,似是心有不忍,便上前一步。
壓住書生的嘴,不讓他再喊。
又把自己的破水壺,塞進在書生腰囊里,然后拍了拍他肩膀,嘆了口氣,回到人群中,背過身去。
這是他能給這個可憐人做的最后的事。
一直拿捏著身段,沒開口的寶爺,眼看江書生掙扎,想了想,便也開口說道:
“我如意坊做事有規矩,也不是讓你無知的窮酸去送死,只是請你做個探路先鋒,往這未知密境走一遭。
你無父無母,沒有家人,自然是沒有牽掛的,這舍身搏一搏,說不定就能搏一個出身。
這可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你要知足!”
“經這星陣,去了那邊密境,便循著光走,星陣雙向都是一體的,這邊開啟,那邊也會開。
記住了,那是你唯一能回來的機會。
用心做事!
若你能自己回來,我如意坊必有天大的好處給你。”
這是提醒。
但以眼下的情況來看,應該不是出于好心。
江書生心中慌亂,哪里還記得住這些。
他抓住腰間短削,想要拼死一搏,但下一瞬,還沒等他丟出手中匕首,壓著他四肢的漢子齊聲使力。
就好似飛燕掠空,又像是重物墜入水中,江書生整個人手舞足蹈的,被丟進眼前光里。
軀體面頰,頓時有種清晰的,穿越過水面的感覺。
甚至有種真實的窒息感。
但那種感覺只有一瞬,下一刻,書生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下方一片茫茫黃沙,荒涼的光景在他眼中不斷變大。
來自大地的力量,拉著他墜向地面。
加速。
再加速。
“救我啊!”
窮酸的書生,瘋狂的掙扎,他在心中大喊大叫,指望那身體中的鬼能救他,他也瘋狂的揮舞著雙臂,渴望他能像鳥兒一起飛起來。
但很遺憾,他沒有翅膀。
而且那道光幕的落點有問題。
它是在近十五米的高空打開的,書生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是仙家修士,又是剛剛借錢買符水,整天喝那些古怪玩意。
這么虛弱的身體,這么高的距離。
他不可能,活下來。
“握緊你的匕首!”
腦海中的聲音在這一瞬響起,讓絕境中的江書生看到了一絲希望。
他大喊到:
“這樣就能活下來?”
“不能。”
腦海里那個聲音慢悠悠的,像是開導一樣,說:
“但這樣,最少能讓你這廢物,死的有尊嚴一點。江梓恒,我教了你三年,你還這么廢,沒救了,我也累了。
死就死吧。
反正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沒什么好怕的了。”
“你,耍我!!!”
在即將墜地的最后一瞬,書生絕望的大罵了一句。
“我就是耍你,怎么滴吧?這都是你不聽我言,咎由自取,如你這般窩囊的活著,看得我都難受。
堂堂大男人,就該頂天立地,瀟灑紅塵,放縱一生,你胯下長了二兩肉,卻不是個男人,就這么讓你死了...
也是給你解脫。
也是給我老江解脫了。”
腦海中的聲音譏諷更甚,也帶了些百無聊賴,似是看破生死。
而絕望的書生這會抬起頭,在視線遠方,沙丘之外,有道藍色的光如火炬一樣飄蕩。
那大概就是那位寶爺說的什么星陣的光。
離這里并不遠的樣子,最多一兩公里。
可惜,他再沒可能走去那里了。
就像是折翼的鳥兒,他手舞足蹈的一頭扎在黃沙之中,又撲騰了幾下,痛苦如潮水般,從四肢百骸涌來心中。
讓他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在他身后。
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天空中,十五米處的光,也在幾息之后,如燈火一樣,慢慢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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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看著江梓恒書生砸在沙漠上,咽了氣。
他自己也打了個哈欠。
他寄身的廢物書生死了,他應該也快解脫了,被困在這書生意識里整整三年,就像是坐牢一樣,簡直是折磨。
其實這樣解脫了也好。
就像是投胎一樣。
說不定自己下一次蘇醒的時候,就不會這么慘了。
這個孤獨的靈魂,在江書生消散的意識中蹦蹦跳跳,活動著身體,他已經感覺到了自己在消散,說不定真正的死亡就在眼前。
他閉上眼睛,向自己知道的每一個神靈祈禱,保佑自己能去一個好地方。
然后...
江夏便感覺到了灼熱的,帶著血腥氣的粗糲黃沙,就在他眼前。
睜開眼睛后的第一口呼吸,便吸入沙土,難受的很,劇烈的咳嗽中,全身上下的酸痛,就如潮水一樣涌入腦海。
好像是被一百只駿馬大象,輪番從身上踩過一樣。
還不只是疼。
待手忙腳亂的坐起身,看向遠方的那一瞬,他整個人都懵掉了。
入眼之處,是一片茫茫黃沙,烈日暴曬中,有吹動沙土的風,從沙丘上一陣陣的卷過,周遭沙土吸收了太多熱量,燙的就像是燒紅的鍋子。
而他,就是被丟進鍋子里,要煎燒的那只螃蟹。
眼前這片沙漠,怎么看怎么熟悉。
在混亂的思緒中,江夏仰起頭,看向天空,頭頂十五米處,已沒有一輪流光閃耀,那道在光怪陸離的夢里,將書生丟入這里的光門,已經消散了。
“這...”
呆滯幾秒后,江夏如神經質一樣,伸出雙手,在身上四處摸著,又伸出發疼的手,在臉頰上狠狠一掐。
臉頰傳來的清晰的痛苦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自由了。
從那個被困了三年的意識囚籠里出來了。
不但自由了,還每一送一,得了具軀體。
“干掉宿主,鳩占鵲巢,這才是重生的正確方式?”
江夏抱著頭,盤坐在沙丘上,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的說:
“原來是這樣啊。”
“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