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秦念西回了長公主府,先凈了手臉,換了身衣裳,去了長公主跟前請安。
外頭天氣正好,世子爺被人領到園子里去玩了,二哥兒睡得正香甜,長公主看著秦念西進來,面上氣色還不錯,便揮手屏退了屋里侍候的人,叫了秦念西到跟前說話。
長公主笑容中透出一股子揶揄的意味:“氣色不錯,看樣子,王家三哥兒對付你,還是挺有辦法的。”
秦念西怔了怔,面上瞬間便羞紅了,長公主看著秦念西難得露出的一絲兒小女兒家做派,又打趣道:“怎的人家好好一個哥兒,來都來了,也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的,你還藏起來不叫姨母見見?”
秦念西一時真不知該如何開口,有些事,放在桌子底下,聰明人轉轉腦子便清楚得很,可若要擺在臺面上說,還真是叫人為難。
長公主見秦念西只垂著頭不說話,便拉了她的手道:“你這孩子也是心思重得很,我倒寧愿你像小時候那樣,跟姨母不見外。你阿娘,哎,這些傷心的事兒就不提了,一晃都快十年了,如今你都大了,要嫁人了。”
“哎,我這日日窩在床上坐月子,想起這些事兒,就難免多了些感慨,心中千頭萬緒,可是一件了你,就不自覺地扯遠了。這會兒這兒也沒有第三個人,就我們娘倆,雖說姨母和你沒有血親,可從心底里,姨母這一輩子也只得了你阿娘一個姐妹,如今她不在了,你只當是我替她問你一句吧。”
秦念西抬起頭看向長公主,見得她眼圈明顯有些泛紅,連忙安慰道:“姨母對阿念的關懷,阿念都知道,姨母要問什么直管問就是,可就是千萬別激動。”
長公主嗯了一聲:“那王家三郎的病,是不是好徹底了,往后開枝散葉的事兒,都能成嗎?”
秦念西倒是不難理解為何長公主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只心下默默嘆了口氣道:“姨母放心就是,阿念給他,王家三哥施針的時候,特意挑在天光之前,雞叫頭遍的時辰,當時行針的時候就好了,后來老祖宗還遣了法師在這樣的時辰去連著瞧過好幾日,給他配的調養的藥材,也都是奔著補腎氣去的,他后來去了君仙山,真人應該也著重關注了這事兒。”
長公主見秦念西說得清楚仔細,知道這就不是糊弄作偽了,心里那一絲兒郁結總算是放了下來,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也別怪姨母多事,姨母這些年你也看到了。咱們女人甭管身份多尊貴,沒個子嗣支撐,總是覺得底氣不足。雖說你和王家三哥兒情況不同,可誰又愿意自家女兒一輩子被人指點議論著過活呢?”
“雖說這是已經有了旨意有了定論的事兒,姨母這心里再不得勁兒,也沒法子更改,王爺也勸過我,說是這婚事,只怕是你自己的主意,你雖說平日里話不多,可是心里主意正得很,你們老祖宗又是個寵你寵得沒邊兒的,事已至此,姨母還是想問你一句,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但凡你心里還有半分猶豫,姨母也要…”
秦念西想著那份秘而不宣的旨意,連忙打斷了長公主的話:“姨母不可,阿念想好了,是真的想好了。阿念這婚事,斷不能有變,否則的話,我自己沒關系,可我不能把整個外家,拖進尷尬難言,或是萬劫不復的境地。”
“阿念第一回來葵水的時候,在旌南王府漏了女兒家身份,那一回我們回來的時候,旌南王妃就遣人送了旌南王族服飾,照這個情形來看,那位旌南王世子只怕早就遣人潛入大云,查過阿念的事情,當然也可能查得也不是非常確切。”
“如今北邊局勢已定,倘若那位旌南王登了旌南國主之位,旌南王世子就是旌國下一任國主的不二人選。阿念只怕,當時送違制服飾是假,沖阿念這個醫女的身份和本事是真。他一個堂堂的旌南王世子,要什么樣的世子妃沒有,更何況旌南王一旦登位,他的身份又不一樣了。”
“我雖說是一介小小醫女,可對旌南王府來說,意義又不相同。他那位阿爹身患巖癥,若沒有醫家替他保命,恐怕時日無多。旌南王世子雖說心智手段都不尋常,但是眼前幾年,旌南局勢還是處在動蕩期,還需要那位旌南王穩定大局。”
“到時候,若是依照阿念推測,旌南王府對阿念和張家的情形,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只覺阿念不過是一介小小醫女,到王爺跟前討了也就討了,那也是叫王爺為難。即使是出于尊重,在兩國友好的情況下,遣人說親,阿念那位父親…阿念又如何自處?”
“阿念最怕的,還是他們干脆一紙國書,到時候就更加尷尬。阿念身份泄露的事,雖說是出于無意,可山長水遠,官家接了這國書又該如何考量,若是誤會張家有二心,阿念又該如何自處?更何況,到時候阿念想清凈都不行,阿念不想弄得煊煊赫赫,沸沸揚揚,只想安安靜靜做我的醫女。”
長公主雖說隱約知道些秦念西和張家的考慮,可這中間的曲折,還是第一回聽秦念西親口說出來,到底還是面色跟著發白。
秦念西見得長公主面上變了顏色,又連忙道:“姨母不要多想,替旌南王和旌南王世子醫病驅毒的事,在當時是勢在必行的,王爺要維護北地邊境安全,一切都得從大局出發,阿念沒有任何怨念,不過是旌南王府那位王妃和世子爺太過精明了。”
“雖說旌南王府這個念頭,叫阿念惡心了些,可是站在他們的角度,有這樣的想頭,也是稀松平常得很,但是這旌國新主,可就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長公主略怔了怔,當即就明白了秦念西最后這句話的意思,點了點頭道:“你放心,王爺和那旌南王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心中自有計較,但是你這些話,姨母也會說給王爺聽,好叫他有個準備。”
秦念西點了點頭道:“阿念這也都是推測,不過是因為那套服飾衍生出來的,也許不過是多想了也未可知。”
長公主拍了拍秦念西的手道:“這叫未雨綢繆,阿念想得對,真是什么都不想,萬一有個萬一,倒叫人猝不及防了。不過旌南王府這份試探也挺有意思的,顯得過于急切了些。”
秦念西想了想,還是把自己心里那份猜測說了出來:“姨母,阿念或許是因為自小兒練功,五感六識比尋常人要略強些,那一日那位旌南王妃召我看診,當然是名為看診,實為套話,那位旌南王世子爺應當就藏在那屋里的。而且,他們當時贈給阿念的,是一套炫金套正紅的織錦和鴿血紅的首飾。”
長公主略怔了怔,才有些訝異看了看秦念西,旋即又笑道:“這是許出了正妃之位?不管他們是算計也好,還是什么別的也罷,這份眼光倒是銳利,難怪得這么急切,這是那位世子爺動了心思。可見這再聰明的人,也都有個失算的時候,你知道王爺怎么評價那位旌南王世子的吧?”
長公主也不指望秦念西做什么反應,似乎心情突然變得特別舒暢,又笑呵呵道:“說他是只不折不扣的狐貍,極其精于算計,工于心計。”
秦念西明顯有些不自在,誰被算計了,即使是沒算計成,那也是高興不起來的,長公主見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沒事,反正你就快要南回了,到時候憑他怎么會算計,山長水遠的,也算計不到你頭上去。再者說,姨母既是知道了這里面的內情,自會跟王爺說好,王爺自會擔待的。”
秦念西點了點頭,不管旌南王府是個什么心思,就算是一紙國書這樣的事兒,除非是兩國交戰,其余的事兒,國書都是個雙方博弈之后的結果,他們怎么都不會那么莽撞,總得先過了安北王這關。
“咱們再說說六哥兒,這也是你繞過姨母的原因,那日姨母匆匆忙忙,也沒說清楚,后頭又沒個合適的機會。”
秦念西瞧著長公主這副今日一定要把話說透了的架勢,雖說有些愕然,倒也心生了幾分暖意。
長公主捏了捏秦念西的手道:“你和六哥兒的事,后頭姨母也仔細想過了,姨母都知道,這事兒是六哥兒有心,可你無意,一來呢,這爺們兒的心,呵呵,姨母倒不是說六哥兒有什么不好,可畢竟往后他那身份地步兒不一樣了,那宮里,姨母是從宮里出來的,最是知道那是個什么去處了。”
“哎,姨母又扯遠了,這些都不提,姨母知道你反正一點兒那個意思也沒有,而且就是你也有意,這事兒也是弊大于利,你這么冷靜聰慧,不會干這樣飛蛾撲火的事兒。可關鍵是六哥兒這份心思,一時半會兒只怕也熄不了,等翌日素苫大事了了,他回了京城,這求而不得的事兒,又是那樣精貴的身份,這里頭,哎…”
長公主一句話嘆兩回氣,又接著道:“姨母是擔心,若是王家三哥兒不出仕還好,一旦要出仕…六哥兒就是熄了心思,可心里不可能完全沒有怨懟,他或許是舍不得對你怎樣,但是只怕要蹉跎了王家三哥兒。雖說姨母這也許是多擔了心,但是你們得早做些打算才好。”
“這事兒,王家知不知道?”
秦念西被長公主這突如其來的發問,問得怔了怔才有些猶豫道:“我不太確定,但是按照王家三哥跟我說的話,應該是心里有數的。”
長公主倒是有些意外,又問道:“他怎么說的?你細說給姨母聽聽。”
“他說男子讀書科舉出仕,無非就是為了建功立業,他說他覺得我要做的事,是大功德,往后若是舉業不成,幫著我把女醫館開到大云各處,也是真正的兼濟天下了,大體就是這么個意思。”秦念西輕聲答道。
長公主聽得有些蹙眉:“這開女醫館的事兒,是你跟他說的,還是他從家里聽說的?”
秦念西愣了愣,長公主到底不是尋常人,這份敏銳,果然是叫人很難阻擋。
既是阻擋不了,秦念西只得如實答道:“原是當時老祖宗給舅舅去了封信,大體說了阿念當時的難處,舅舅就直接去找了王相公,相公什么也沒問,二話沒說就應承了下來,就求到官家面前請旨,官家召了舅舅問話,舅舅說阿念的志向是吧女醫館開到大云各處,后來娘娘就召了明夫人,賜了旨意,順便又讓明夫人在京城萬壽觀佐近辦了善堂。”
“后來王家三哥來了北地,阿念極隱晦地說了一句,他就說他一路上都想好了,還這么安慰了阿念一番。”
長公主聽完,靜默了良久才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這事兒還真是說起來簡單,這背后多少艱難。還好你舅舅是個明白的,王相公和明夫人倒是真叫人刮目相看。如果事情是這樣,姨母這心里,倒是松快多了,你嫁過去,日子應當不難過。”
說到這處,長公主頓了頓又道:“既是如此,那王家三哥兒怎的突然來了北地,他來的時候,岐雍關正亂吧?”
秦念西有些羞澀道:“他說是他覺著虧了我,這樣的事兒,本來無論如何應該是他們家先上門來求的,他們總顧忌,顧忌那什么,怕誤了我,一直沒敢動,他怕我,大約也是怕家里的長輩,心里不舒坦,就來了。”
長公主看著秦念西那副小女兒情狀,半是感慨,半是打趣道:“倒是難得,還算是個有心人。不過也是,你們可也算得上是自小兒的情誼,你那么為著他,他就是個榆木疙瘩也該領情,更何況那孩子雖說從前身子不大好,卻也是個極聰明的。”
秦念西直被長公主說得臉紅得要滴血,連忙吶吶道:“阿念哪有,小時候就是,就是讀了些醫書,見他身子不好,隨便,隨便說說的…”
長公主呵呵笑出了聲:“是是是,變著法兒幫人家贏了道衍的心法,再又順手幫人家把病治了,都是隨意而為的。”
長公主看著秦念西已經羞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才收斂了笑容道:“既是你們兩廂情愿,兩家也都樂意,姨母也就不多說什么了。但是照姨母的意思,不是姨母不想留你,最好是明年開春,你們回去就把婚事辦了。”
“然后你們倆,去君仙山也好,去廣南府也好,老太妃也來了信,說是南邊打了南詔,一時半會兒離不開,想你想得緊,讓你去廣南看看她老人家。若是王家三哥兒要科舉,等下一科再說。”
“有個三年五載的,娘娘在京城再替他把王妃娶了,有些事兒,興許就淡了。老太妃雖未明說,但姨母覺著,她老人家只怕也是那么個意思。如今官家春秋正盛,王家三哥兒應該也還未滿雙十吧?這就都有余地。你覺著這樣行不行?”
秦念西心里只覺得熱烘烘的,只輕輕點了頭。
見得秦念西點頭,長公主好像了卻了心中大事一般,又道:“等姨母出了月子,你讓王家三哥兒過來一趟,姨母知道你是替我們著想,怕六哥兒遷怒。你放心就是,一來他也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了,若是連這點是非都不分,那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