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看著在院子里不停踱步的張家老祖,那面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可他那從前一臉的平和,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三郎看了幾看,心里隱隱覺著,這事兒定是和阿念有關,別的事兒,很難叫老祖宗如此焦灼。
阿念跟著大軍入了戰場,王三郎來了這些日子,只在鄒家那位女將軍發喪那一日,遠遠看見了阿念一回,也是那一日才知道,原來阿念就在離他不遠的那處女軍舍中。
那一日,阿念雙目紅腫,面露悲色,看上去和從前判若兩人。王三郎不敢往前,也湊不過去,只看著她跟著那位鄒將軍的棺木出了大營。
再然后,那幾間一直大門緊閉,守衛森嚴的藥庫突然打開,不過兩三個時辰,那些藥材,全運到了駐軍大營里去了,這營里的人,走得也不剩幾個。
那一刻,王三郎突然明白了那句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話,這樣的時候,他竟然一點忙都幫不上。
難怪他跟阿爹說他要來北地看看時,阿爹當時就點了頭,還幫著勸了一萬個不放心的阿娘,說他這樣的,就該讓他去,等他親眼看了,才能明白眾生疾苦,才能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往后不管舉業能不能成,會不會出仕為官,起碼得知道自己是誰,能干什么…
呵,可不是嘛,他這樣的,到了這戰場上,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做個抄抄寫寫的賬房先生。
再后來,就是張家老祖先回轉來,說是前頭打了勝仗,重傷員要送回來療傷,他心里期盼著,是不是阿念也要回來了,可是依舊沒見到人。
有好幾回,他打聽到前頭已經打進了素苫,他都動了心想去看看,可是這里每日都要總了賬之后往雋城報軍需,再后來,前頭越推越遠,人手緊缺的厲害,一個人恨不得分三個用。
近幾日,聽說北境全線開戰了,就更缺少人手了,糧草那邊出了兩回錯之后,多日不見的孫叔突然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嘴角上兩個大燎泡,直讓看見的人,也跟著疼。
孫叔一個長揖到底,便連糧草的總賬和軍需也并到這里來了,王三郎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倒是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全無用處了。
這幾日,他就在這院子里,白日里和各處來交賬的管事對著賬,夜里總賬報需求,清晨再送出去,就這么兢兢業業干著莫名其妙到了自家手上的差使,得了空再侍候侍候張家老祖宗,雖說那位老祖宗一般不太搭理他,可他心里那份失落,倒是比剛來的時候,減了不少。
王三郎看了看屋里已經靠著墻睡熟的那位軍爺,再看了看還在外頭踱步的張家老祖,咬了咬牙往前跨了幾步,到了張家老祖跟前,輕聲道:“老祖宗,您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若是不打緊的,便跟三郎說說,疏散疏散也好。”
張家老祖正圍著腦子里那一團亂麻轉著圈兒,猛然被王三郎這么一問,那團亂麻倒好像突然被斬斷了,張家老祖看著王三郎愣怔了許久,直讓王三郎被瞧得心里直發毛,才突然問道:“念丫頭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王三郎想都沒想,便十分鄭重地脫口而出:“功德無量,老祖宗,這北邊的事兒三郎知道得不多,但是從君仙山到京城的事兒,三郎多少知道些,三郎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只有這四個字,才能配得上。”
張家老祖面上雖沒什么變化,可他眼里那抹欣慰,王三郎還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便又小心翼翼開口問道:“老祖宗,是不是阿念出了什么事?”
張家老祖卻突然站直了些身子,往旁側走了一步,語聲徐徐:“如此,你便說說念丫頭來北地之前,北地是個什么景況?”
王三郎知道張家老祖突然這么問,肯定不是為了考較自己,但只覺在這位老祖宗面前,最好還是按照本心說話,否則不知那句說錯,連補救都不…
知道怎么補救,只輕聲道:“三郎淺見,應當說是十分復雜。”
王三郎見得張家老祖沒反應,只是自顧自往前踱步,便也跟了上去,接著道:“其一,是朝廷和北地之間,關系很微妙,也很膠著。”
“其二,北地內部,應該也是暗流涌動。”
“這里頭當然有很多原因,但是若說重中之重,便是那時安北王妃一直無后。”
聽得王三郎這幾句說了個表面的話,張家老祖倒是不由自主點了點頭,有些話,只需一句,便知其中深淺。
張家老祖這才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們剛來北地的時候,情況比我們想的還要復雜許多,朝廷和長公主在北地,幾乎已經被踩進了塵埃里。”
“那時候的北地百姓,幾乎眼里只有安北王府而沒有朝廷,幾乎只知安北王府太妃而不知長公主。就連朝廷為了讓北地百姓軍戶不餓肚子,想盡千方百計,抬高北地所產糧食價格,用以換食南邊一年三產的水稻,都能被污成朝廷在巧取豪奪,其余種種,就更不用說了。”
“那時候長公主病重,安北王也頗有些意氣消沉,北地內憂外患,甚至還有內外勾結之禍,哎,實在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王三郎聽得張家老祖這番話,心里直是翻起了驚濤駭浪,這才幾年功夫,這樣的頹局就能到今天這樣,王三郎倒是突然有些明白,為何官家和安北王,內外統一,要在這樣的時候發動這樣一場大戰了。
在外患面前,所有內部的暗流才能暴露無遺,而那些真正是為了北地長治久安的力量,才能扭成繩索,一致對外,或許一場大戰,反而能滌蕩了這北地的風氣,讓整個北地進入煥然一新的境地,畢竟,北地是有了小主子的。
張家老祖沉默了一陣之后,又繼續道:“我們來之前,雖說預料到了一些困難,可也過于樂觀,以為只要治好長公主的病,讓這北地能后繼有人,當能穩住局勢,只要北地大局穩定,劍指旌國,逼迫旌國交出賊子畢彥,應當不是太大的問題。”
“可現實并不如此,更重要的問題,還在于人心,便是連安北王的心思,我們也猜不透。”
“這樣的情勢之下,念丫頭或許有些魯莽,但卻還是依著本心,相信那位王爺對朝廷和官家的忠心,憑著無意中發現的一點端倪,給安北王撕開了一條小口子,先擄開了這北地百姓奉為圣人的安北王府老太妃那層高貴的面紗。”
“可也就是因為這件事,惹下了后患。”
王三郎這才明白,張家老祖前頭那長篇大論的鋪墊,是為了什么,不禁面上有些微微發燙道:“老祖宗放心,三郎自阿念六歲時,就已經認識她,知道她,她雖說偶爾會有跳脫之舉,但是心里是有數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分得清楚明白。”
張家老祖本來在這北地如此大亂的情況下,見到王三郎竟然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過來,心里原本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悅,就減去了幾分,又聽那本來一肚子官司的孫大說他此來,就是不想叫念丫頭覺得委屈,就更多了幾分好感,此時再聽他這話,心底里那股子郁氣,倒是突然消散了個干凈。
張家老祖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又把關于那兩個假繡娘和安北王太妃的事兒,大略說了說,再把那件事情前后,北地的大變化描述了一番,最后才說到秦念西第一回往岐雍關去的路上,遭遇獸陣的必殺之局。
王三郎聽得眉頭直蹙,有些不解道:“老祖宗,阿念這行藏,一向都保護得極好,三郎在君仙山的時候,若不是心里有數,根本就弄不明白,這女醫館里面,究竟誰是最厲害那個。這北地來了那么多醫女,那人怎么就能確定,這事情會牽扯到阿念身上呢?”
“再者說,那一路上,還有那位廣南王府世子爺同行,又安知不是為了他?”
張家老祖點點頭道:“那時候我也只是有些疑心,但是并不能確定,后來我就走了一趟素苫。應當能確定,這獸陣確是素苫玉家一位庶子驅使的,而且,據我在素苫探聽的消息,這個玉家庶子,把他們祖上那套混淆雌雄的功法學了個大成。”
“才剛那位,是安北王身邊最得用的大管事長春身邊聽用的人,他們前幾日拿了安家嫁到劉家那位嫡女,那安家姑奶奶無意中透露了這回鄒家大姐兒死于陣前的事兒,也是那個玉家庶子干的。”
王三郎愕然道:“不是說是在陣前聽鼓落馬?這么說,是先有人給她下了毒,老祖宗懷疑是那個玉家庶子先給鄒將軍下了毒,這個毒要用那個鼓聲引發?”
張家老祖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還沒想明白,他究竟是怎么給鄒家大姐兒下的毒。這事兒念丫頭興許知道,可她估摸著還不能把這些事兒都串到一起。念丫頭對鄒家大姐兒極是推崇,若是,若是…”
王三郎見得張家老祖說得猶豫不決,便問道:“老祖宗是擔心,若是問了阿念,她會把鄒將軍的死,攬在自己身上?”
張家老祖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卻沒再說話。
王三郎腦子里轉了許久才道:“把這些線頭兒都攏到一起,照現在的情形看,咱們得分兩步想,那個玉家庶子雖說一擊得手,殺了鄒將軍,卻沒有動了阿念分毫,他竟然肯把獸陣用在阿念身上,若是照老祖宗的想頭,這是已經恨上了阿念,那他為什么又要把這樣的必殺之局用在鄒將軍身上呢?”
“當時抓了的那幾個繡娘,人還在嗎?還有,那位玉家庶子,是不是還有什么牽掛在素苫?”
張家老祖猛然頓住步子道:“你是說,他用獸陣擊殺念丫頭,是為了泄憤,那幾個繡娘里,有他十分在意的人。他如今幫著素苫擊殺鄒家大姐兒,是跟素苫談了條件,為了換他阿娘一條活路?”
王三郎點了點頭道:“照老祖宗說的,他這樣的人,做什么事都沒有一定的章法,人又極聰明,他不可能為了素苫干什么,他就是為了他心里那點私念。要三郎說,他若是真為了他阿娘,必然會趁著戰亂,把他阿娘帶走,從此離素苫遠遠的,這一陣子阿念應當是安全的,但是等他安頓好了他阿娘,這就還真是個后患了。”
張家老祖突然問道:“若照三郎這么說,那繡莊里抓來的幾個人里,定有一個是他一母所生的弟弟。月懷呢?”
王三郎扭了扭頭道:“老祖宗是說才剛那位軍爺嗎?他睡著了,在賬房里。”
張家老祖往賬房挪了兩步,又停住腳步道:“這事兒也不急,而且這話,還不好說,若是那幾個人都死了,這仇就結死了,就是還活著,這人咱們也不好要…”
王三郎點著頭道:“若真要要這個人,長公主那里,阿念好說話嗎?”
張家老祖點了點頭道:“長公主那里倒是沒什么,但是這樣的事兒,那安北王府里,還有幾位爺,這樣的事兒,將來總是…”
王三郎蹙著眉道:“三郎覺著,那位王爺未必心里沒數。但是咱們不能做這個指望,還是要先印證一下,咱們想的這些對不對,如若是對的,咱們就得往里尋尋這母子二人了,若是按老祖宗說的,能混淆雌雄,那扮成女兒家也不是沒有可能。”
“還有一點,這個玉家庶子必然對大云北境極是熟悉,如今逃難往南的人極多,他們很有可能趁亂裹挾在里面,往南邊…不對,這個人極是謹慎,他這些年一定是潛居在大云北地,很有可能還是在祁城、雋城這樣的人多,交錯雜居的地方。”
王三郎想了想又道:“這事兒還是得問問阿念,好歹得知道那位鄒將軍是怎么著的道兒,要不,這事兒交給三郎來問吧,老祖宗放心,三郎定不會讓阿念留下心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