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燈火通明,卻悄無聲息。
官家對著本厚得比有些大戶人家,年成總賬還厚的折子,正在發呆。
那是張家藥行遞上來的折子,多少藥材,多少藥師,多少醫家,從南到北,都在何處調集藥材,何處駐扎,何處制藥。
單單岐雍關對素苫的那些藥材,比起自己送去君仙山的那點銀子,都只多不少。
這折子,只從張家經王相到他手里,旁人都不知道,王相那樣人老成精,滿朝上下最通實務的,能不猜出點什么?就便是猜不出,這也能看出來,那張家,不是什么普通的商戶人家。
張家自隱退之后,除亂戰時派過醫家出山,除此之外,何曾有過一絲聲響?他剛繼位時,曾去翻過太祖時的秘史,還有太祖留下的遺旨,還曾感慨過,若是有這樣的經天緯地之才,能輔佐一下自己,總能把這打得滿目瘡痍的大云朝,重現當年的輝煌。
可那時,他也不是沒遣人去查過張家,得回來的信兒,卻是叫他大失所望,難怪中間有幾朝,張家根本就是個銷聲匿跡,張家不要說沒什么杰出子弟,就是連人,都不剩幾口了,只靠著那些祖傳下來的藥材行,做些營生,除了銀錢上不缺,那別的,也沒什么了。
至于萬壽觀那些道人,在北邊戰亂時,就曾入過軍中效力,可他那時候連睡覺的時辰都沒有,也注意不了那么多。道人們往外游方替人治病的事,他倒是派人跟了一陣子,才發現這萬壽觀的醫術,還有積攢的人心,雖說都是些窮苦人家,最底層的百姓,但也不容小覷。
有二十多年了吧,有天他得了稟報,說是萬壽觀現任掌教真人座下大弟子太虛法師,帶著弟子在外云游,落腳在京郊那處破道觀里,給人瞧病。
他特別好奇,南邊人都說萬壽觀里的都是神仙,可他們極少往北邊兒來,就穿了便裝出宮去瞧瞧,這神仙是怎么個當法。
瞧了半天,那還真不是宮里有些太醫說的那樣,畫張符紙給人煎水吞了,病就好了。別的他也看不懂,就看行的那手針,反正他在宮里,沒見哪個太醫有那個修為,那有些人來時痛得直哼唧,走時雖說還痛,竟能眉開眼笑了。
那一天治的那些人,他都讓人去跟著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還帶了兩個太醫,一個是京城根兒下,太醫世家子弟,就是那個說是畫符紙的,另一個是從南邊兒來的,說是上君仙山求過醫書看的。京城那位,看了羞得個面紅耳赤,南邊兒來的那位,就差沒跪地上行弟子禮。
過了五六天,第一天那些病家的情況,都遞了上來,說是好全了能下地干活兒的,有十之七八,下剩的,也比從前好了許多,就是有個得了巖癥的,也能用的下去稀粥了…
他拿了那折子,和顏悅色問了太醫院那幾位圣手,只問得個個面紅耳赤。
他又去了京城外那處破道觀,外頭人越來越多,可那殘了半截的山墻上,卻掛上了三日后要往別處云游的告示,百姓們有求告不要走的,也有日夜就蹲在那里的…
他也沒進去,只是繞進城里,往醫館藥行看了一圈,心里起了些心思。
太虛法師南回那日,官家在往南邊去的官道上,等了許久,才見到他們幾個道人,跑得飛快,形容有些狼狽,后頭還跟著百姓。
跑得那么狼狽的時候,太虛見了他,還是愣了愣,然后才正了衣冠,走到他跟前,拱手行了道禮:“貧道道衍,多謝官家相送。”
再后來,他把他唯一的妹妹,送去了君仙山萬壽觀治病,再后來,萬壽觀在京城建了觀…
可他們張家,依舊那么悄無聲息,若不是張家那唯一的女兒,死在京城,死在翁家和那個眼盲心瞎的秦幼衡手里,張家恐怕,還是不會往前走一步,往朝里伸一回手。
可他們一伸手,就讓六哥兒借了力,把翁家那樣可能危害江山社稷的大蛀蟲連根拔起。他剛知道的時候,也有些心驚,這怕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太祖的遺旨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張家從前那樣行事,肯定也有祖先留下來的遺訓家規,但那是個什么意思?
他冷眼瞧了許久,張家姿態卻極低,幾百萬銀子,就為了他們家沒了的那個女兒,就為了把她一點骨血,帶回南邊兒去。還幫著六哥兒把湘楚的旱災水患,治了個清楚明白,如若不然,這時候,照那差不多空空如也的國庫,他敢想北邊的戰事?
再后來,六哥兒被圍殺,若不是那個張家姑娘留下的那點骨血,天賦異稟,學會了前朝鄭氏醫女的玄黃針法,六哥兒就是個死字。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可得了六哥兒生死不明的信兒那天,他才知道,就是在皇家,做爹的也是人,也會疼,更何況,那是從吳皇后身上落下來的肉,吳家,是那么好欺負的?
那兩個聽人挑唆的兔崽子,以為除掉了六哥兒,就能得了這位子,可這里頭一環套這一環的局,最終的目的是誰不一定,可若是六哥兒真沒了,即便他活著的時候,吳家能被壓制住,可一旦他死了,云家和吳家,必定兩敗俱傷,到時候,自家打不打不知道,反正北邊是一定會打過來的。
官家愣著神,由從前想到現在,由南想到北,北邊若是沒有如今的安穩局面,長公主要是沒有治好病,誕下后嗣,只怕還不等南邊兒亂,北邊就得先亂了套。那幾年,他提著心吊著膽,四處派人尋醫家,可心里其實也無望得很。
還是廣南王太妃因為六哥兒的事,去了君仙山,捎了信兒回來,說還是那個給六哥兒治傷的小丫頭,許能解長公主之毒,北地之尷尬,他才稍微放下了些心。
那倒是個知輕重的,老太妃說她在君仙山,寒來暑往,風霜雨雪,日日不斷,拼命精進技藝,只求將來北去,能一舉解了長公主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