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這場熱鬧,酒席還未開,便有了意外來客。
最后一撥賓客高峰之后,安家幾位爺都已經陪了進去,只余長春四人在門上待客。
府門前稍空之后,長春遠遠便瞧見一行四五個藏青色長衫打扮的青年人,拱衛著一個穿著天青色長衫的男子,騎著馬兒,緩緩在長街拐角處露了面,再仔細看,后頭還跟了輛尋常商賈人家用的,極不起眼的大車。
長春瞇了瞇眼,喚了長秋和長冬,又仔細分辨了一回,兩人旋即轉身,疾而不忙,進了長公主府,長秋尋了李參軍,長冬去報了王爺。
長春不錯眼瞧著那輛大車,腦子轉了又轉,又喚了長夏,立即往二門里去尋三夫人和榮尚宮,請她們候在二門處,說不得,是有貴客到了。
片刻之后,安家三爺當先,李參軍、長秋和長冬跟在后頭,到了府門口。
那幾人中,一位青年男子持了帖子,越眾而出,當先下馬疾步上了長階,往府門口來了。
李參軍當先迎了上去,兩廂作揖見禮,那位青年輕笑躬身雙手遞了帖子道:“李兄,我們主子得了安北王府后繼有人的好消息,特來恭賀,不請自來,還望海涵。”
李參軍連忙笑道:“裴兄說的哪里話,貴主上親至,是我安遠之幸。”
安家三爺從李參軍手中接過拜帖,打開看了一眼,眼中驚詫一閃而逝,一邊看著那輛大車徐徐停下,一邊又遣了人,把拜帖送進了長公主處。
長公主府雖在待客,但長公主身份尊貴,在這北地,需要親自應酬的人并不多,外頭雖然一片喧囂,主院之中,除了藏不住的喜氣,倒是沒有外頭那么吵鬧。
長公主得了外頭送進來的這張極為特殊的帖子,略愣了愣,看著剛剛從曉月軒回來的秦念西,正和胡玉婷一起,逗弄著躺在嬰床上的遠哥兒,嬰孩嫩藕一般的手臂和小腿,在歡快地虛蹬著,十分愜意。
長公主往嬰床那處挪了幾步,眼睛落在那嬰孩身上,泛著母親特有的萬暖,話卻是對秦念西和胡玉婷說的:“旌南王府那位王妃來了,你們倆先避上一避吧,免得橫生枝節。”
秦念西和胡玉婷都有些訝異,兩人溫和地安撫了遠哥兒,笑著站起身,避回了曉月軒中。
不見了她倆,嬰孩倒似一臉委屈,竟就要哭了出來,逗得長公主直笑著和王醫女道:“瞧這小臉委屈的,我們遠哥兒不生氣,待會兒姐姐們就回來了,再和遠哥兒玩。”
安三夫人和榮尚宮在二門迎了那輛極其尋常的大車,直接領著走外側把大車停到了住院正門上,長公主早得了信兒,迎到了門口。
見得那大車上的簾子掀起,兩位嬤嬤下了大車之后,一位打扮不甚起眼,卻是英氣逼人的貴婦,從車里露了頭,長公主微微屈膝見禮道:“懷德見過旌南王妃,些許小事,竟驚動王妃大駕,王妃此來,實在令我安北王府蓬蓽生輝。”
旌南王妃滿臉笑容,在兩位隨身嬤嬤的攙扶下,從大車上下了來。見得一身盛裝的長公主,還了禮道:“早聞大云懷德長公主雍容爾雅,賢德高貴,令吾傾慕已久,今日得見,才知坊間傳言不足形容王妃之萬一。”
長公主迎了旌南王妃,三夫人和榮尚宮緊隨其后,一行人說說笑笑進了主院正廳之中。
旌南王妃見得正自己玩耍的安北王府世子爺,一臉的稀罕,卻也是極知分寸,只笑而并不伸手逗弄,又從隨身侍奉的嬤嬤手上拿了那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子,親手遞到長公主手上道:
“這是我旌南王府備下的一份薄禮,王妃誕下麟兒,是安遠之喜,更是安遠和我旌南共同之幸。”
長公主只笑著接過匣子,再遞到榮尚宮手中才輕聲道:“原是本宮一向身體欠佳,所幸皇兄替本宮尋得良醫,才有今日之喜。”
旌南王妃笑著點頭道:“真正說來,我們旌南,也要感謝貴上和安北王爺相助之情。若非北地興建萬壽觀,君山萬壽觀不出世之大醫北來,我旌南如今,只怕正是一片愁云慘淡。”
“王妃自小在深宮長大,后歸于北地安北王府,想必對我旌南和安遠兩地之局勢,十分清楚。今日此來,一為賀喜,二為道謝。”
長公主笑道:“本宮慚愧得很,臥病在床多年,王爺只囑本宮安心養病,外面這些事,倒是真的極少遞到本宮面前。”
旌南王妃見長公主避而不談,卻也不再過多論此話題,只看了看守在嬰床旁的王醫女和韋醫女道:“這二位,想必就是從君山女醫館來的醫女?”
長公主點頭笑道:“這二位,正是為本宮治病,保本宮順利生產的君山醫女。”
早已站立在旁的兩位醫女連忙屈膝行了禮,旌南王妃見狀,也不托大,微微屈膝還了禮,又笑道:“坊間傳聞,君山醫女治病救人,都是多人協作,有專司針灸的,有專司藥石藥膳的,還有專司什么按撫之法的,本宮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治病法子,只覺稀罕得很,就想求證一下真偽。”
王醫女屈膝答道:“大體如此,坊間傳聞并無大差。”
旌南王妃又問道:“既然如此,不知這位醫女可否為本宮再解一惑,為何醫女和平日所見的大夫診法不同?”
這疑問倒是讓長公主和三夫人幾位,都提起了興趣。
王醫女略想了想才答道:“王妃許也知曉,我輩君山醫女,原先大多都是各地醫婆藥女出身,各家醫術參差不齊,但又各有長項,為了彌補這些不齊整,利用這些長項,君山女醫館創立之時,除了讓醫女們再完整習學一遍醫經藥經以外,再以各自長處相搭配,這樣,每個在君山女醫館就診的病家,就都能得到更好的診治。”
旁邊幾人聽得頻頻點頭,旌南王妃笑著稱贊道:“取百家之長,想出此法者,必然是位不同凡響的醫女,多謝醫女解惑,不知這位醫女的長項為何?”
王醫女躬身答道:“民女不才,最擅長的,當是按撫之法吧。”
旌南王妃又看向韋醫女道:“那這一位呢?”
“民女在婦人科孕產上,有些家學淵源。”韋醫女屈膝答道。
旌南王妃這才笑著對長公主道:“王妃好福氣,這樣的醫家留在身邊,定然能保哥兒康健平安。”
外頭一處極其富麗的客院之中,旌南王世子一行,見到了只帶了幾位隨行之人,一臉喜氣的安北王,六皇子一身普通將領打扮,跟隨其中。
幾番寒暄之后,旌南王世子說出此行真正目的。
旌南王已經南回,但有舊疾復發之象,希望安北王能再遣先前幾位仙長,前往旌南相救。
安北王看了看一臉誠懇的旌南王世子,有些話雖不好說出口,但是這兩位旌南最尊貴的人,突然而至,其實是在用行動表示出示好之意,更是在用行動表示,旌南王此次北去,大約已是功成,否則旌南王妃和旌南王世子,不可能這樣不期而至。
這一步,直接決定了整個大云北地的防衛布局,也預示著,大戰將至。
因此,這位旌南王的性命,在此時,至少在這兩年,變得至關重要。
當日夜里,一行人馬,一輛大車,從安遠城往旌南,悄然出發。
張家老祖、道齊法師和秦念西、胡玉婷,一如從前,一身道服,騎著馬兒,跟在大車之后,再后頭,依舊是李參軍和侯將軍帶領的一隊青年精銳。
月色蒼茫,照耀在北國大地之上,風吹稻田,谷子的香味兒在夜風中彌漫,這樣成片的稻田,就算是在夜里,豐收的秋日盛景也依稀可見。
再入旌南,幾次三番,夜間行路,這條路,在秦念西眼里,已經變得十分熟悉,只十分隨性,由著馬兒跟著隊伍,沉默往北,腦子里想的,卻是這樣的蒼茫天地之間,若是能奏上一首塤曲,好像倒是一樁美事。
又想到鄒家大姐姐教過的那些讓曲子聽起來更婉轉空靈的技巧,或許在這樣的時候,更能顯現出自己是否已經真的掌握了。看了看前面的大車,和大車前面的那些人,秦念西竟頗覺有些技癢卻什么也做不了的不爽,暗自想著,等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試試…
剛過子時,前頭大車上似乎有些異動,秦念西斂了心神,隱約聽見車內一位嬤嬤說是有些高熱。
是那位看上去極精明的王妃嗎?夜間上馬出發的時候,她不是還神采奕奕,用熟悉的眼神和自己打了招呼,怎的突然就發起了熱呢?
片刻之后,車上的人往前頭送了信,那位旌南王世子竟沒有令隊伍停止前進,而是徑自打馬往車旁撩了簾子看了,又輕聲問了幾句,才又打了馬到張家老祖跟前,抱拳道:“家母好像有些不妥,還請仙長能遣位小仙長幫著瞧瞧,我們必須在天亮之前進入旌南,如今我們也不太方便停在此處,只能邊走邊診,還請仙長擔待。”
張家老祖點頭道:“不妨事,讓寧念去瞧瞧吧。”
秦念西得了老祖宗示下,打了馬到車旁,輕巧跳上那輛馬車,一位嬤嬤已經出來給她騰了位置,接過她手中的韁繩,十分矯健地跳上了馬背。
借著撩起的簾子散進的些許月光,秦念西看見那位王妃蓋了床薄被,斜斜躺在大車之中,有些孱弱的模樣,和她之前的英氣逼人判若兩人。
觸手可及,果然有些滾燙,秦念西看了看那位幫她打著簾子,一語不發的嬤嬤,見她似乎并無驚慌失措的神色,心中略微動了動,看來,這位王妃這樣的情形,應該不是第一次了。
秦念西開始細細把了脈,眉頭略微蹙了蹙,心里轉得飛快,這病果然有些奇怪,卻突然感覺,自己把脈的手,被那只滾燙的手,握住了…
秦念西略怔了怔,才有些啞然失笑,這是熱得難過,摸著了一絲沁涼,竟不放手了?
這位王妃這個病,只怕日子不淺了,雖然沒什么大礙,到底還是有些棘手的,而且,好像說都不太好說,但是無論如何,現在先把燒降下來再說吧。
這路上,又是在車里,可不太好行針,就是隔空打穴,也沒個能施展的余地啊。
秦念西仿似醫家安撫病人一般,捏了捏那位王妃的手,才慢慢掙脫了自己的手,掀了簾子,招手示意正注意著大車的胡玉婷靠近,從她那里要來了裝藥丸的包袱。
那位嬤嬤繼續十分體貼地替她打著簾子,看著她從那一堆長得大差不差的荷包里,找出了一只荷包,從里面拿出了兩粒藥丸,又示意那位嬤嬤倒一點水。
那嬤嬤看了看那攤開的包袱里,無數的小荷包,再看了看那藥丸,面上顯現出一絲難色,直直看向秦念西,那意思好像是要她試藥。
試藥對醫家來說,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可這個藥,秦念西還真有點不想試,她這段時日,仿佛隱隱能感覺到自己身體上的一些變化,似乎有些人生必經的事要來了,這個藥,在這個時候試了,顯然有些傷身體。
秦念西想了想,還是十分耐心地輕聲解釋道:“若不是在車上,小道倒是可以給王妃行針一試,但現在多有不便,只能用一用這個藥,治王妃這病,是對癥的,但是請恕小道不能試藥。”
那嬤嬤抿了抿嘴道:“既是治病的藥,小仙長為何不能自己先試一試,倒不是奴婢拘泥于規矩,主要是你這些裝藥的荷包,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這處又沒有光,看不太清楚,小仙長怎能分辨得出,什么藥是作何用途的?”
秦念西這下只覺有些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無奈,她和胡玉婷對這些藥再熟悉不過,又怎會出錯?可這話,一時半會兒的,又怎么說的清楚呢?更何況,此時,給那位王妃退燒,才是正理。
秦念西想了想才道:“如此,小道只能先用點針刺放血的法子,退燒要慢些,而且對她這個病,沒什么大用,至于這病根,只能到了磐城再治了,不過到時候,還是要用這藥。”
那位嬤嬤點頭道:“那還是請小仙長先用針吧…”
這時外頭卻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是那位旌南王世子,一直跟在大車旁側,語聲隱約帶了一點焦急道:“小仙長,吾來試藥可否?”
秦念西略愣了愣,倒是個有孝心的,可是既然自己不試,這藥就不能給別人試,否則,有些事就更不好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