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雍關鄒家今年這個年,過得比從前多少年都熱鬧。
大飯上,鄒老將軍請了張家老祖和一眾男客,又從營里召回了廣南王世子,熱熱鬧鬧坐了一席。這一桌上,不是常年行走軍營的武將,就是走南闖北的道人,雖說年齡有長幼,身份有尊卑,職位有高低,但個個都是有見識的,就著酒水熱菜,談天說地,十分自在。
鄒靜之關照秦念西和胡玉婷,擔心她們年紀小小,便遠離故土,在遙遠的西北,一個本不相干的陌生人家中過年,會情不自禁思念故鄉,思念親人,干脆在傾月樓里設了席,鄒琰之、鄒慧之和樓韻芙都在,團團坐了一桌,素錦和樓然幾個另坐了一桌。
胡玉婷和秦念西年紀尚小,還不能飲西北之烈酒,便是就著盞撈干了醪糟的酒娘,也喝得有點醺醺然,鄒靜之和鄒琰之都嫌棄這個味兒太甜。
倒是鄒慧之,對這胡玉婷做出來的新鮮東西,充滿了好奇,討了一盞,試了試,再試了試,然后一飲而盡,又伸了碗盞過來:“這個味兒好,跟糖水里摻了點酒一樣,又好入口又不怕醉人,我喜歡,我也喝這個。”
直把一桌子人都逗得笑起來,樓韻芙失笑道:“九娘子可別小瞧了這摻了酒的糖水,后勁可足,你瞧這兩個,兩頰都紅了,笑容都有些迷離了…”樓韻芙指著秦念西和胡玉婷,示意眾人看過來。
秦念西笑著撅了嘴道:“嬤嬤可真是偏心,當年硬說她們南邊兒的荔枝酒不醉人,又香又甜,害得我第二日都還是昏昏沉沉的,喝了兩碗解酒湯都沒用。”
鄒靜之哈哈笑出了聲道:“樓將軍可不是偏心嘛,就這些糯米,還是王妃心疼阿念,巴巴兒從安遠送過來的,這酒娘攏共就這么些,我們慧之又是個喝酒按碗算的,一頓喝完了,到時候可就哭都哭不出來了…”
樓韻芙也跟著哈哈笑道:“到底有個明眼人說公道話,來來來,九娘子,咱們不管她,我給你滿上,滿上。”
鄒慧之當真笑嘻嘻伸了酒碗過去,鄒琰之笑道:“九妹妹可真是,大姐姐都把話說明了,你還和個孩子一樣,和她們兩個小的爭酒吃。”
“五姐姐這話說得,她們回頭回了南邊,要多少喝不上,可我往后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再喝上一口這摻了酒的糖水了。”鄒慧之眨著眼睛道。
秦念西揮了揮手道:“嬤嬤快給九姐姐倒上,倒上,這么好的東西,一定要把九姐姐勾住了,九姐姐,阿念跟你說,我們南邊可不止有米釀的酒,還有荔枝酒,櫻桃酒,楊梅酒,還有什么來著?反正只要是果子,都能做成酒,什么酒,都比這酒娘好喝千倍萬倍…”
“要不,九姐姐考慮考慮,跟著我們去南邊?九姐姐只要去了,一年四季,酒水管夠!”秦念西滿眼狡黠道。
鄒慧之沒聽到別的,就聽見荔枝櫻桃都能做酒,這往常吃都沒吃過的東西,不知道做成酒,會是個什么味兒?
鄒靜之和鄒琰之見得自家九妹妹一臉的向往,輕輕拍了拍桌子哈哈笑出了聲,鄒琰之指著鄒慧之道:“大姐姐快看,只怕這點子酒,就能把我們小九兒的魂給勾跑了…”
鄒慧之倒是不理會鄒琰之的笑話,只又一臉好奇問道:“聽說你們南邊山上的樹,一年四季都是綠的?”
胡玉婷眨了眨眼笑道:“我們江南西路,還是有個秋風掃落葉,新芽發枝丫的時候,春夏秋冬四季,雖說春和秋的日子極短,但總算是還用得上大氅,倒是嬤嬤她們南邊兒,那是真正的四季常青,綠樹紅花長掛枝頭。”
鄒慧之一臉羨慕道:“婷姐兒還去過南邊兒?真叫人羨慕得緊,你們才多大,這走南闖北的,不像我們姐妹,一輩子就在這岐雍城里,莫說走南闖北,便是離得最近的西南,都沒去過,聽人說,那邊也是四季常青的,還有個黔南城,說是四季如春,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鄒靜之和鄒琰之面上笑容雖是一絲未淡,眼神卻明顯暗了暗,秦念西見狀搖了搖頭道:“認真論起來,我們醫家,還真不想這樣走南闖北的,咱們君仙山上,多少好。可既是做了醫女,如今醫女這一道,從南到北,又少見又不被世人接納,我們只能這樣,勉力而為…”
鄒靜之微微嘆了口氣道:“你們姐妹四處奔波,和我們姐妹偏安一隅,所為之事,大同小異,你們是愿天下無病,我們是愿天下無戰,可到頭來,只怕都是鏡花水月,愿望落空。”
秦念西笑道:“大姐姐何故如此悲觀,大姐姐努力練好兵,我們努力把醫術,把強健體魄之術,傳播開來,總有一日,國富民強,兵強馬壯,使敵國不敢來犯,不是也不枉此生嗎?”
聽到這里,鄒靜之站起身舉了碗盞,朗聲贊道:“說得好,妹妹果真見地非凡,來,為了妹妹這句國富民強,兵強馬壯,滿飲此杯!”
鄒琰之一口干了盞中烈酒,有些動容道:“妹妹們的醫術,實在叫人心折,未曾嘗試無法體會,蒙二位妹妹出手,說出來可能有些叫人難以置信,但我這陣子常有一種感覺,若是能給我插上雙翅膀,就能飛起來,體內氣息綿長,精力充沛,內勁往復不絕。”
鄒慧之聽得鄒琰之如此說,早忘了南邊的紅花綠葉四季常青,眼里直放著光,秦念西見狀笑道:“出了正月,我們姐妹可能就要回安遠了,不若這幾日,我們給九姐姐施術吧,正好如今大營里,五姐姐完全可以應付了。”
“若是還有其他人,兒郎也行,趁著我們家老祖宗也在,還有幾位道長,回頭我們點一下藥材,看看夠多少人用的。”
鄒靜之聽得這話,忙正色道:“如此,鄒靜之替我鄒家軍兒郎,謝過二位醫女!”
秦念西忙擺了手道:“大姐姐又來,大姐姐若真心謝我,只一件事,把阿念這塤教會了,就成!”
胡玉婷趕緊點頭笑道:“就是就是,大姐姐,您可千萬趕緊把這塤給我們姑娘教會了,不然靠她自家摸索,這日子難過的,就是婷姐兒我了。”
一時間,屋里又開始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旌南王府這個年,過得倒沒有從前熱鬧,王爺稱病多時,王府大門緊閉,連客都不待,只是王府門前那一溜兒的紅燈籠,還透著一絲喜氣。
旌南王已經在別院養病大半年,旌南王世子和旌南王妃一起,帶著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關起門吃了頓大飯,剛散了席,小廝卻突然來報,裴將軍來了。
這樣的時候,裴元豐進府,必然是有急事。
旌南王世子緊走幾步進了自己院中的書房,裴元豐行過禮便道:“世子爺,才剛得了岐雍城送來的消息,那兩位小道長,果然就在岐雍城,他們說,有兩個醫女打扮的人,和咱們給的畫像里一模一樣,來回進城出城好幾回,進城是往岐雍鄒家,出城是往岐雍守軍大營里。”
“爺,那兩位,真如王妃所說,是兩個女兒家,還真是君山醫女。”裴元峰似乎還有些不能相信。
可旌南王世子想的,早已經不是她們是男是女的事兒了,只來回踱了幾步道:“如此說來,那獸陣,真是沖她們,沖萬壽觀這些道人來的?素苫下這么大手筆,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們那隊伍里,還有別的什么特殊之人嗎?”
裴將軍搖頭道:“爺,我們對素苫,真是知之甚少,實在是猜不透,素苫下的這是步什么棋。”
“別的,報回來的,都沒什么特別之處,咱們有人扮了乞丐,就蜷在城門洞里,也沒見過其余什么生面孔。”
旌南王世子瞇了瞇眼道:“元豐,此事蹊蹺得很。照咱們估計,那畢彥必然聯合了素苫,這獸陣,說不得就是畢彥看重素苫的一重助力,假設這獸陣是為了對陣大云而備,如今卻莫名其妙被使了出來,這到底是畢彥的意思,還是素苫人擅自而為?”
裴元豐愣怔了許久才道:“若是畢彥的意思,咱們不可能一絲風聲聽不到,而且,若是畢彥行事,往往是一環扣一環,必然還有后手,可看眼前情勢,并無后手,咱們北地冬日起大戰可能性極小,這樣的天,不說打仗,人都要凍死來。”
旌南王世子久久無語,最后竟無奈笑道:“元豐,不知為何,吾最近竟常有云遮霧罩之感,說不出的怪異,去南邊兒的人,出了正月,該能回來了吧…”
裴元豐連忙答道:“回爺的話,第一批應當能回來,去廣南府的,就說不定了。”說著頓了頓又道:“爺興許是心里擔心王爺,才如此憂心忡忡,可如今,沒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還請爺放寬心,無論如何,咱們王府,一切都是為了旌南百姓免遭戰火荼毒,上天必會憐憫王爺和爺一片苦心綢繆的。”
旌南王世子長長嘆了口氣道:“但愿如此吧,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可天命,哈,便是連畢彥這樣骯臟的東西,也常打著天命的幌子呢,誰知道老天爺叫誰活,又叫誰死?”
裴元豐咬了咬嘴唇無比堅定道:“爺,這樣的話,請爺切莫再提,我等旌南兒郎,都看著爺呢!”
旌南王世子深深閉了閉眼,長吁了一口氣才道:“是,元豐提醒得是,是吾著相了!今兒大年,元豐一年忙到頭,趕緊回家團圓去吧!”
裴元豐躬身行了禮準備告退,旌南王世子突然又問道:“那兩位小道人…是醫女,可有受傷?”
裴元豐愣了愣才道:“回爺的話,應是沒有,說是騎馬來去,瞧不出任何不妥。”
旌南王世子點了點頭,又揮手示意裴元豐趕緊回去,卻不自覺有些好笑。
呵,是醫女哦,還是手段高超,醫術深不見底的醫女,說不得,還是個擅解毒,更擅用毒的醫女,連素苫的獸陣,都能來去自如,會不會,這只是冰山一角?她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
那雙眼里,閃爍了多少光芒,就藏著多少秘密吧?
今年多大?身形挺高,快要及笄了吧?還那么小,怎么就敢出這么遠的門,家里的長輩不擔心嗎?那位年長的道人,又是個什么來歷?又是她什么人?
對了,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這才多大,一身醫術從哪兒學的?這對下多少苦功?
旌國都城里,畢彥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外面除了雪光,沒有一星半點光亮,府里的燈籠都不敢點在他這書房的院子里。
今日傍晚,是畢彥從南邊回來之后,第三次吐血了。
素苫,玉家那個不肖子,他怎么敢?
那是他苦心積慮,為阻斷安北大軍對岐雍關救援的埋伏,也是給安北大軍挖好的坑,到時候,兵分三路,進入大云,哈,他就不信,還有真正攻無不克的王者之師?
他就不信,旌南王缺糧缺得那么厲害,那個口子一旦撕開,大云北地內憂外患,他旌南王會不出兵占了安遠和祁城兩處糧倉?
他只要嘗到了甜頭,必然不會就此收手退步,到時候,哈,南邊再亂,憑什么大云還能高枕無憂。
日日說得那么好聽,以民為本,哼,當初他是那個民的時候,誰以他為本了?有不平都不能鳴,他的功名,就那么化為烏有,一輩子都不能再出人頭地。
他的阿娘,相依為命的阿娘,為了他,被那幫畜生糟蹋,那些畜生,活該被燒死,被一把火燒死,他的阿娘,為了那把火,為了他,送了命。
說得冠冕堂皇的以民為本,不過都是個笑話,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專門用來騙那些無知蠢材的。
只有不做那下賤到塵埃里的賤民,只有做了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才有資格開這樣的玩笑,用這樣的騙局,去騙那些無知順民。
離開大云,他一樣能出人頭地,不用再看他人臉色過活,那些不平,都只能是他賜給別人的恩賞!
眼前,他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血是紅的,帕子是白的,白是慘白,紅是那么瘆人。
有生之年,他堅信,一定能看到大云亂做一團,叫那個云姓王朝覆滅,覆滅,是的,那樣的大火,那一夜的大火,應該燒遍大云,那樣紅色的血,應該染透大云!
憑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把你打得稀爛,收在自己手上,再慢慢施恩,那些感激涕零,那全天下的俯身叩拜,都應該被自己踩在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