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一場花會過后,兩件大事,逐漸把安靜于帝國一隅的北地,攪得熱鬧至極。
安北王妃得圣上欽點的君仙山醫女診治,大病痊愈。
安北王妃感念北地苦寒,缺醫少藥,多方斡旋,請得君仙山萬壽觀在安遠城外,興建北地萬壽觀。
一時間,從安遠到雋城,便是岐雍城和前雍城,俱都掀起捐建熱潮。
令人側目的是,盡管安遠城有長公主和三夫人,以及多位將軍夫人捐銀都過萬兩,算得總數,竟輸給了祁城所捐之銀兩。
此時,君山藥行、醫館、女醫館已盡數遷入祁遠山腳下,長公主和三夫人看過賬冊,默然良久之后,才商量著,去了一趟祁遠山。
長公主和三夫人請了所有醫女,把賬冊子攤開在醫女們面前,請了包括韋醫女、王醫女在內的年長醫女看過。
長公主看著已經淚如雨下的韋醫女,輕聲安慰道:“都過去了,滿祁城的百姓,在以這樣的方式,向你們告罪,百姓們其實都是淳和善良的,不過是當時…”
醫女們從震驚到心頭發熱,俱都有些眼圈發紅,尤其是當時在祁城的那幾位醫女,盡皆淚盈于睫。
韋醫女緊緊閉了閉又熱又脹的眼睛,才屈膝哽咽道:“奴家會給夏槿燒一炷香,告慰她在天之靈的…”
北地萬壽觀捐建的消息,往南邊一路散播,再往后,北地各大商會加入捐建行列,尤以江南西路、兩浙路、京城商會、廣南府商會為最,不過夏末秋初,預估支出與實收捐贈,幾乎已經平衡,宮殿修繕已近三成,南邊請來的造像工匠,住進了祁遠山萬壽觀中。
磐城旌南王府別院中,旌國大王子得張家老祖和胡玉婷藥浴加藥膳一番調養,再得了些張家老祖親手做的瑤生丸,已經由旌南王世子派人護衛,北上往旌南王宮去了。
旌南王已經能正常下地活動,雖說不上健步如飛,但已看不出重疾在身之象。張家老祖留了藥方,胡玉婷留了藥膳方,一行人向旌南王世子辭了行。
這日傍晚,北地的丹桂開始飄出隱約的香味,旌南王府別院里,張家老祖一行準備啟程南歸,卻迎來了從來未曾露面的旌南王妃。
旌南王世子擺宴,替大云諸人踐行,旌南王妃和旌南王同坐了主桌。
旌南王妃身形頎長,面色紅潤,長眉入鬢,目露睿智,精明內斂而不顯其外,一番場面話說得極是漂亮,又將旌南王府感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到末了,這位旌南王妃揚手示意了身后的一個婆子,端了個木匣子上來。
旌南王妃笑容滿面道:“此番諸位遠道而來,只因府中諸事繁忙,吾不得抽身,未曾親身致謝,也是救命大恩不知和以為報,近日聽說安遠城新建萬壽觀,這里一點捐資,謹表吾身為人妻,身為人母的一點心意,還請諸位仙長勿要推辭。”
說完這句,旌南王妃竟親自端了那匣子,走到張家老祖桌前,雙手屈膝奉上。
張家老祖略怔了怔,只微微笑著,示意旁側的道齊接過了那匣子,才哈哈笑道:“如此,老道便替萬壽觀上下,多謝王妃之善舉。”
旌南王妃頷首笑道:“不敢當,萬壽觀在安遠建觀,乃我北方大地之福。大云和旌國素來友好,萬壽觀以道音勸人向善,以道醫拯救天下蒼生,我旌南與安遠,相距不過百里之遙,相信總有一日,我旌南百姓,也同樣能受到福澤。”
席間諸人皆盡忍不住在心里,替旌南王妃這一席話喝彩,這位王妃之高明,著實令人贊嘆。
如今旌國在畢彥掌控之下,旌南王府雖說早已掌控旌南全局,可越是有進一步的想法,就越是要小心翼翼,不敢動作太大。
旌南王妃這席話,雖說得漂亮,卻并不指望大云之人能接上,只又自家一個轉身,目光從道齊寧平身上掠過,再落到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
旌南王妃腳步輕盈移動,走到秦念西和胡玉婷桌前,笑道:“萬壽觀果然人才濟濟,聽王兒說替他們父子施針和掌藥膳的,竟是兩位年僅總角的小道長,今日一見,果然靈秀不俗,將來必能成就一代大醫。”
秦念西和胡玉婷心里十分無奈,卻也只得齊齊行禮應道:“王妃謬贊,不敢當。”
旌南王妃嘴角含笑,又細看了二人幾眼,只看得秦念西和胡玉婷心里開始發毛,道齊正欲發聲,旌南王妃卻又突然問道:“聽說君仙山有座女醫館,這一回北地萬壽觀,也設了君山女醫館,不知消息是否屬實?”
道齊干脆把話頭兒接了過來,拱手道:“回王妃的話,確有此事,君山女醫在北地已開館多時。”
旌南王妃這才從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移開目光,沖道齊頷首笑道:“多謝道齊法師見告,吾平生最是敬佩有本事的女子,更是敬佩敢開女醫館先河的君山女醫們。這回,要請諸位,向安北王妃帶個好,聽說她得了女醫診治,如今已得康復,此乃我旌南和大云之福。”
說到這處,旌南王妃已是轉身面向侯將軍和李參軍…
旌南王世子最是知道自家阿娘,絕不會無的放矢,只不著痕跡斜斜看過去,打量了秦念西和胡玉婷二人許久。
夜色完全黑透,月亮只露了個芽兒,張家老祖一行人終于踏上了歸途。
旌南王世子送了人回來,剛踏進自己院里,就見自家阿娘靠在那棵丹桂樹下的搖椅上,就著壺酒,靜靜望著天上的月亮。
旌南王世子微微一笑,移步過去,略略行了禮,才靠在旁側那張搖椅上,也開始望天。
旌南王妃啜了口酒,才輕聲問道:“送走了?”
“嗯,阿娘這是?有話要對孩兒說?”
“那兩個小道長,應是兩名醫女…”旌南王妃說得云淡風輕,卻把旌南王世子直驚得坐直了身子。
“你這個傻孩子,聽阿娘說,阿娘細想了想,若不是再無其余人選,那位老道長絕不可能,帶這兩個還未成年的女醫來我磐城。”
“阿娘,上回兒子著了道兒那回,也是那個小道長替孩兒施的針,孩兒曾問過一回,那位老道長說是那些小道童習學的針法,比較對我和阿爹的癥狀。”旌南王世子輕聲道。
旌南王妃輕輕頷首道:“你再想想,那位大云長公主的病,不管是病還是中毒吧,多少年了,前些日子還只聽說在治,不過就是他們去而復返這些時日,突然就傳出來,說是所中之毒已經全解了,你上回跟我說,頭前兒給你阿爹治病的那個小道長手段不行…”
“阿哲,你把這前頭后頭連起來想想,只怕,這兩位醫女,來歷不凡,尤其是那位替你們行針的醫女。而且,你看她倆,那樣的場合,你阿娘我那樣盯著瞧,竟然一絲兒慌亂也沒有,那樣的平靜從容,豈是一般人能有的?”
旌南王世子耳朵里聽著旌南王妃的話,眼前全是秦念西和胡玉婷的一舉一動,不自覺點頭道:“阿娘,是孩兒大意了。但是,阿娘,即使她們是兩個來歷不凡的女醫,也僅僅只是個醫女而已,和咱們,也沒太大干系吧。”
旌南王妃沉吟道:“那你說,她們為何要隱藏身份?”
旌南王世子愣了愣才道:“許是因為女兒家出門行醫多有不便,又或是別的什么…”
旌南王妃輕笑道:“你看,你也被弄糊涂了吧。照如今安遠城的情勢,醫女的名聲可比還未成年的小道長令人信服。阿娘如今也弄不太清楚,只覺得這里面有古怪,阿娘是覺得,你不妨派幾個人,去一趟君仙山看看,也許就有答案了。”
旌南王世子一臉驚訝道:“阿娘怎的突然對這君仙山如此感興趣了?”
旌南王妃笑道:“阿娘只是覺著,事出反常必有妖,早先多少年,君山藥幫,君仙山萬壽觀,你說他隱于市井之中也對,你說他隱于方外也對,就是不顯山不露水,這回突然冒了頭,竟有臥虎藏龍之象,這不是件極有意思的事兒嗎?”
“再者說了,如今這天下,醫婆藥女是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行當,可這君山女醫館,竟就能這樣平平安安開出來,這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旌南王世子沉吟了片刻才點頭道:“阿娘言之有理,孩兒記在心上了。”
旌南王妃笑著站起了身子,指了指那壺已經飲了一半的酒道:“剩下一半,留給你了,就著這月光,挺好的,你該說個媳婦兒了,有個人陪著,月色也美些。”
旌南王世子正要起身相送,聽得自家阿娘這話,只一臉苦笑道:“阿娘真是,孩兒如今,哪有心思想這些事。”
旌南王妃也不回頭,只擺了擺手道:“行了,別送了,國是國,家是家,人起碼要活個暢快,才對得住自己…”
張家老祖一行進了安北軍大營,交了差事,安北王聽了那位旌南王妃的事,只一臉若有所思的笑,沖道齊擺了手道:“這銀子又不是白送的,他旌南王府兩條人命,還不抵這二十萬兩銀子嗎?你們直管交到捐建的賬上就是。”
安北王又沖張家老祖拱手道:“老先生這一向辛苦了,如今祁遠山收拾得也有些模樣了,老先生只管到山里消散消散,這處的醫帳,除了日常訓練保障用的,,其余都已經撤了。”
說著有閑閑笑著補了一句:“若是心情好,后山那些猴兒們,老先生盡管敲打敲打。”
張家老祖如今對這位王爺的脾性也了解了個大概,只聳了聳眉頭笑了笑,繼續低頭喝自己的茶。
安北王送了張家老祖一行出營地,半路上叫住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壓低了聲音,有點子喜氣洋洋地笑道:“你們倆,先回府里看看去,聽說王妃最近飲食上不太好,極喜歡南邊兒的酸湯…”
秦念西和胡玉婷先是略怔了怔,才一起睜圓了眼睛,緊接著,滿面笑意溢出嘴角,齊齊屈膝朗聲應諾,竟突然有些歸心似箭了。
兩人竟是連大車都不坐,只一人一匹快馬,入了安遠城,見得街上熙熙攘攘,干脆棄馬步行,飛快進了長公主府,問清了王妃在哪兒,連衣裳都沒換,就是撣了撣灰,直奔了長公主面前。
長公主見得兩人的模樣,眼中閃過絲喜氣,又蹙了蹙眉道:“定是王爺不聽我囑咐,你們這一向可累夠嗆,姨母都讓榮嬤嬤安排好了,叫你們在祁遠山里歇上幾日再回來,那處單留了個帶溫泉的小院子給你們倆,晚上吹著山風用溫泉泡著腳,愜意得很…”
秦念西看了看胡玉婷再看了看自己,一頭一臉的灰,到底不好上前把脈,只有些訕笑道:“王爺說姨母飲食不太好,我們這不是著急嘛!”
長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道:“他就是瞎操心,如今姨母這處,王醫女都安排好了,換了最善孕產之事的韋醫女過來,上回你們安排的那兩位掌藥膳的醫女,變著法兒給姨母做吃的,姨母吃得可香了,不信你們問問榮嬤嬤。”
榮尚宮笑著點頭道:“二位姑娘放心,王妃這處,都好得很。二位姑娘還是先去洗洗吧,這風塵仆仆的,叫人看著都覺得心酸。”
長公主連忙點頭笑道:“對對對,快去洗洗,今兒在府里住一晚上,讓你們給姨母診個脈,也好安安心心,明日一早,便去祁遠山養養去。”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和胡玉婷才剛洗漱好,便被長公主催著上了一輛大車,往祁遠山去了。
那個長公主口中的溫泉小院,認真說起來可真不小,卻是草木扶疏,借著移栽來的大樹和盆栽的各種不太耐寒的花草,儼然自成一片天地,有外頭蓋了茅草屋頂樣式的溫泉池子,平生許多野趣。
院子里從東到西,借著泉眼和外頭的水路,以及微弱的西高東低之地勢,一條溫泉流過的曲水,其中間或搭了石凳,旁側有些木頭做的圈椅靠背,席地而坐,再往后一靠,把腳插進那處溫泉曲水之中,很是一派好享受。
忙起來不覺得,緊繃著的那根弦放下來,兩個人還真是覺得疲乏得緊,這日夜里,涼風習習,丹桂味兒已經濃得讓人醺然欲睡,兩個人就這么相對靠著那圈椅靠背,暖暖地泡著腳,舒服得就想這樣睡了。
月亮已經眼看著要變圓了,兩人心情無比放松,沉香突然進來,走近了些輕聲稟道:“姑娘,那位,廣南王府世子爺來了,說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見姑娘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