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城里,一般的月朗星稀,榮尚宮陪著長公主說笑了一回,再侍候著長公主上了床,才去了曉月軒。
秦念西和胡玉婷幾個人正坐在曉月軒那間藥房里,說說笑笑,清點著今日從君仙山帶過來的一部分藥材。
幾個人見得榮尚宮進來,忙起身行了禮,榮尚宮笑道:“原是嬤嬤擾了你們,這是說什么呢,也說來讓嬤嬤跟著笑一回。”
秦念西眨著眼睛道:“嬤嬤,我們再說南邊帶了許多土產過來,明日做點什么先解解饞。”
榮尚宮一臉了然,點頭笑道:“也是難為你們了,嬤嬤才來這北地時,也是經常想京城,特別是像今日這樣的月色,就更覺得想得不行。好在我們那會兒,連廚子,都是宮里陪送過來的,隔三差五會給我們做些京城里的糕點吃。”
“不過嬤嬤那會兒,也挺沒出息的,特別是那個桂花糕,嬤嬤每吃一回,就流一次眼淚,那個味兒,真像我阿娘的手藝,哎…后來,吃著吃著,淚水變少了,人也老了。”
胡玉婷奉了杯花茶到榮尚宮面前,笑著接話道:“嬤嬤可不老,嬤嬤年輕著呢,嬤嬤這是變著法兒安慰我們這些沒出過門的。”
榮尚宮笑道:“行了,嬤嬤瞧著你們可高興得很,哪兒用得上嬤嬤安慰,你們商量好了嗎?明日先吃什么?看看嬤嬤有沒有口福蹭上一口。”
秦念西指了指王醫女道:“王醫女說要吃煙筍炒臘肉,說是想得不行,婷姐姐說要吃干蕨菜煮臘肉,說是想起來就流口水,可我就想吃盤臘味合蒸,有風干鵝、臘板鴨、臘魚和熏肉,我這會兒就開始流口水了…”
幾個人齊齊被秦念西這一通話逗得笑了起來,紫藤笑著打趣道:“嬤嬤不知道,咱們姑娘就想一頓吃個江南西路家鄉菜全席,她說起哪一樣,都是一樣想流口水。”
王醫女笑道:“咱們還是省著點兒吃吧,省得到了大雪封了路的時候,就是想根南邊兒的干草都想不到,更不要說是干菜干筍了。”
秦念西一臉訕訕道:“那明兒先做個臘肉炒煙筍,再蒸盤子臘魚,解解饞,總可以吧,說不得吃了明日這頓,我就要去大營里了。”
胡玉婷略帶些寵溺,拉長了聲音說了個好字,又接著道:“明日一早,我就把那醪糟辣子魚給姑娘裝上一碟子,可香得很,送粥正合適。”
榮尚宮也跟著笑道:“那嬤嬤明日一定要往你們這處搭雙筷子,這會子先說正事,嬤嬤就是操心年紀大了,怕忘事,又擔心姑娘事多,明兒一大早又不見了人影子。”
紫藤沉香木香幾人聽得榮尚宮有話要說,正準備起身出去,榮尚宮擺手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用避諱。”
“是才剛嬤嬤往隔壁王府去送了你們拿的那些東西,正趕上女學放課,三姑娘和四姑娘回來,見了那些花草茶,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就說是她們女學里,個個兒都跟著那本茶經,在自己學著配茶,可是味兒就難喝得很,說是若是能有醫女給她們講講這里頭的學問就好了。”
“本來也沒那么急,只是咱們王妃請了三夫人過來說話,明日就會過府,嬤嬤這才先來給姑娘說一聲,另外還想問問,這位三夫人,姑娘是見還是不見呢?”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瞧嬤嬤說的,阿念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精貴人兒,再說那位三夫人好像對姨母,還是存了十分的敬重和善意的。”
榮尚宮輕輕點了點頭道:“姑娘看得真明白,要說起來,這里頭也是有淵源的,三夫人的父親,是如今的中路鎮撫司鎮撫使。”
秦念西一臉釋然點了點頭,又仿似想起些什么,跟著訝然道:“那她,怎么嫁了安家三爺的。”
榮尚宮笑道:“這事兒可就說來話長了,那時候她父親,還是這北地鎮撫使,不僅滿腹經綸,且為人精明能干,極得官家信重。”
秦念西心中了然,長公主那時要嫁進北地,官家欽點的鎮撫使,必然是位治世能臣。
“我們三夫人娘家是書香大族,自小兒飽讀詩書,氣質清華,我們府上三爺那時候也挺胡鬧的,不知道在哪兒見過三夫人一回,打那以后,就跟著了魔似的,就是非三夫人不娶。”
“關鍵是我們三夫人那會兒可瞧不上我們三爺,真真是不勝其擾,煩惱得不行,據說是行李都準備好了,要回南邊兒族中,往祖父祖母身邊去。說是三爺當著三夫人父母親的面,跪在他們家門前立了重誓,說是此生非三夫人不娶,若能得三夫人下嫁,往后一心一意,絕不納妾。”
“可那時,王府里那位太妃…這說起來又扯遠了,反正就是最不希望這位三夫人進門,在中間也插了不少手,后頭還是咱們王爺和王妃出面,說服了三夫人的父母,玉成了此事。”
一屋子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就連王醫女都忍不住問道:“那這位三夫人過了門,得了這么個不喜歡她的婆婆,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吧?”
榮尚宮點頭笑道:“苦頭也吃了些,不過咱們三夫人也是個有成算的,加上底氣也足,一進了門,就生了兩子一女,腳跟站得穩穩的,關鍵是我們三爺為了她,還真是有些混不吝,經常鬧得那位太妃極是尷尬…”
說到這處,榮尚宮似乎想起從前那些事,竟有些不自覺笑著搖了搖頭,又繼續道:“瞧瞧,這話又扯遠了,嬤嬤這是年紀大了,老是喜歡說些想當年的事兒,才剛說到哪兒了?”
胡玉婷笑道:“我們最愛聽嬤嬤說這些了,不知道嬤嬤聽過沒有,老一輩兒給年輕人講從前的事兒,我們南邊兒有個土話,叫挖古…”
榮尚宮笑著點點頭道:“可不就是挖古嘛,都是些陳年舊事…”
秦念西嘴角噙著一絲笑:“聽了嬤嬤說這些,阿念倒越發想見見這位三夫人了。”
胡玉婷忙點頭道:“我也是我也是。”
就是王醫女都跟了一句:“奴家也覺得好奇得很。”
榮尚宮哈哈笑道:“行,明日你們都去瞧瞧就是了。那個女學里講課的事兒,怎么說呢?”
秦念西不答反問:“嬤嬤可去過這女學里?能說說這女學的事兒嗎?”
榮尚宮點頭道:“去倒是去過,好多年前的事兒了,這女學原先是專門給武將家的女兒們教授騎射武藝的,后頭又加上了識字,再加上了教授些三字經什么的。”
“再后來,文臣家的女兒們羨慕得不行,就央著咱們王妃出面,另辦了個女學,學些詩詞歌賦、女紅作畫什么的。反正各有各的側重,原先在一個院兒里,后來女孩兒們經常鬧矛盾,就砌了堵墻,分開了。”
秦念西看了眼胡玉婷和王醫女,呵呵笑出了聲道:“咱們原先可沒想到還有這條路,這真是,這可比送冊子什么的,要有用多了。”
胡玉婷點頭道:“這法子好是好,可就是要現開女學,可不容易。”
秦念西笑道:“若叫咱們自己辦,那可是名不正且言不順,但是這事兒在小娘子們眼里,可不就是件跟風的事兒嘛,今年春上流行什么裙子,什么脂粉,別人有了我沒有可不行,只要有人出來牽頭,必然就有應者。”
“比如雋城、京城、江南西路、兩浙路、廣南府,是不是都可以找到合適的人牽頭。”
榮尚宮聽到這里算是回過味兒來了,清了清嗓子道:“姑娘這意思,是要把這茶經講給更多女兒家聽?”
秦念西點頭道:“倒也不拘男女,這本是些最粗淺的醫道,知道些便能更好地給自己和家里人調養好身子,尤其是女兒家,肩負著孕育和教養子女的重擔,知道些醫理茶經藥膳什么的,比不知道要好。”
“調養得宜就是要日復一日,在每一日都注意著些,才能有良好的效用,若是人人都能學會自己調養身子,或是為家里人調養,可比生了病找大夫強。”
榮尚宮點了點頭道:“姑娘這意思,嬤嬤大概明白了,但是姑娘若想做成這件事,還不如直接跟咱們王妃說,這樣的好事,王妃必定支持,到時候再請王妃給娘娘寫封信,嬤嬤覺著,比姑娘自己這樣慢慢規劃,要有用多了吧。”
秦念西聳了聳眉頭,眼里亮了亮,笑著頷首道:“果然還是嬤嬤最厲害,這法子可行,咱們先在這北地試試,看看能不能行。”
胡玉婷蹙了蹙眉道:“這課該怎么講?深淺上可不好把握。”
秦念西略思忖了片刻才道:“就不要先從醫理講了,比較晦澀,一般人不見得愿意聽,干脆就從四時茶經和四時藥膳上講,再粗粗講些按撫之法,醫理上主要講搭配出來要相生不能相逆就行。”
胡玉婷想了想又道:“那,不如咱們出個帶注解的四時茶經和四時藥膳,這個就專門用來當作講義就是。”
王醫女眼前亮了亮道:“這個可行,她們可以自己看,看不懂還能問咱們教課的醫女,回去還能自己揣摩。”
榮尚宮滿面笑容,瞧著眼前三位醫女討論起這教課的事,一臉的神采,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她們,已經真正脫離了禁錮女子的后院,令人不得不景仰。
榮尚宮卻從未想過,今日這大半個時辰里,眼前這三位醫女,幾句話之間,便議出了一件怎樣影響深遠的大事…
張家老祖一行,回到安北軍大營時,已經到了丑時。
中軍大帳中,卻是燈火未熄,安北王得了奏報,直直迎到了大營門口。
眾人急急下了馬,除了張家老祖稍稍淡然,其余眾人,皆是有些驚訝。
“夜深人靜,勞王爺不眠而親迎,實在是不敢當。”張家老祖拱手笑道。
安北王拱手道:“老先生如此歲數,尚且為家國夙興夜寐,不辭辛勞,本王迎一迎,理所應當。”
“不敢當,原是醫者本分。此行雖說幸不辱命,但也僅僅只是保了病家性命,然磐城實在缺醫少藥,后頭,只怕還要再返磐城。”張家老祖拱手道。
安北王略怔了怔才道:“不忙,帳中已備好熱水和簡單飯食,老祖宗和小道長請先去歇息,明日再來細說也不遲。”
張家老祖心知這位王爺肯定也急于知道磐城里的細情,只點頭道:“如此,便聽王爺安排,老朽便帶這童兒先去歇了。”
安北王和侯將軍等其余人等,看著袁醫正領了張家老祖和那個小童往醫帳方向去了,才齊齊移步進了中軍大帳。
侯將軍從懷里拿出旌南王世子給的那兩本冊子和一封信,親手奉到安北王眼前:“稟王爺,末將等人本應半月之前就該返回,但被旌南王世子所留,這是他給我們的示好,為了換張老先生相救旌南王一命。”
安北王接過那些東西,自往大案后面過去,便吩咐道:“你們也辛苦了,其余人先去歇了,侯將軍、李參軍留下,你們也先洗把臉,喝口水,用點吃食,咱們再來說話。”
士卒捧了熱水和熱湯飯進來,侯將軍和李參軍扭了熱帕子,擦了手臉,又舒舒服服用了兩碗熱湯面,再喝了盞茶,眼角卻始終在注意安北王的召喚。
可安北王細細翻看著那兩本冊子,越看臉色越是深沉,侯將軍和李參軍對視了一眼,再看看等在一旁的陳參軍,不敢發出一絲兒聲音,只是用眼神相詢。
陳參軍一臉莫名地搖了頭,侯將軍和李參軍放下手中茶盞,卻是大氣都不敢再出一口。
半晌之后,安北王才低低說了句難怪得,又叫了陳參軍去請了六皇子過來,才看著侯將軍問道:“老侯,你覺得那位旌南王世子,從咱們這處請醫家,究竟是個什么打算?”
侯將軍心里轉了轉才道:“爺,末將覺著,他這只怕也是兩層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