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安遠城外,綠影也開始婆娑。
秦念西接到君山來的諸人時,簡直有點驚著了,實際來的,可比那信上寫的,要多多了。
道明一臉的笑,先問了張家老祖,得知竟是孤身一人遠赴磐城,才輕呼道:“師傅所料果然不差,我等還是來遲了。”
秦念西搖頭笑道:“法師不必自責,老祖宗也是獨來獨往慣了的。這會子你們來得正好,這北地,還真是極缺人手。”
道明點了點頭,指了自己身后那幾個身姿挺拔的青年道人:“寧元、寧和、寧平、寧舍,寧平你最熟,其余這三個,一直在外云游,去年年下才回來,師傅說,今年北地最是要用人,就讓他們一起來了。”
道明這一番介紹,只讓秦念西忍不住愣了愣,這四位,都是寧字輩最杰出的弟子,盡皆派來北地,真人和外翁,這是…
秦念西一一見過禮,寧平和她最熟,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笑道:“一年未見,咱們小阿念長高了不少,快成大姑娘了。”
寧舍性子略微跳脫些,也跟著寧平把秦念西從頭看到腳,接著笑道:“如今咱們后山竹林里那些猴兒的祖宗,看起來可是不太像猴兒啊,這是誰誤導的道人我?”
寧和直直補了一句:“這大概是猴兒長大了,脫胎換骨之后的模樣。”
眾人齊齊笑了起來,寧元是寧字輩大師兄,也是太虛真人最看重的徒孫,目光平和,氣度不凡,瞧著秦念西微笑道:“師祖和幾位師叔,提起阿念便是贊不絕口,寧元外出云游近五載,回山之后,竟見山上氣象比之從前,大為不同。”
“原只覺君山女醫館,開我婦人科和啞科先河,山上兩月靜觀細思,才能體會其中之為計深遠,阿念所建之功,令我輩守成之弟子,汗顏萬分。”寧元說完,再行了個無比標準的道禮。
秦念西連忙避開,擺著手道:“大師兄萬莫如此,實在叫阿念惶恐,都是湊巧,湊巧得很。”
道明拉了寧元一把,又指了他身后那一群十二三歲的道童,笑道:“這些,都是無字輩徒兒,都是師兄挑過,說是可以出來歷練歷練的,有兩個,針上功夫極為出色,師傅說讓你帶著,多調教調教。”
秦念西擺手笑道:“可惜阿升不在此處,不然定要高興壞了。”
旁側君山藥行一溜兒藥師更是讓秦念西側目,胡大先生竟讓自家大郎胡啟方來了北地。
胡先生領著一眾君山藥人、大夫、醫女、藥女行禮,才正色道:“姑娘,得老太爺和大爺吩咐,由小的暫掌北線藥材調度,大爺命小的在雋城行生藥炮制,專司炮制的藥師和藥人均已在雋城落腳,這幾位,是專來安遠往老祖宗和姑娘跟前聽吩咐的。”
秦念西聽得這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君山藥行之中,胡大先生門下,大弟子擅藥,承接胡大先生衣缽。二弟子便是這胡啟方,在藥材上不如師兄,但對君山藥行的人和事,知之甚深,君山藥行一應事務,都是由他在協助張青川打理。
秦念西忙屈膝道:“有勞胡先生,能得胡先生親來,實在是叫老祖宗和阿念解了后顧之憂。”
胡先生忙躬身拱手道:“不敢當,原是小的該做的,小的定會竭盡全力,保北線藥材平穩供應。小的此來,還從藥行帶了一批大先生和師兄炮制好的稀缺藥材過來,回頭卸了車,再請姑娘過目。”
一行人進了安遠城里的君山藥行,秦念西囑了袁大袁二安排眾人去歇息,只留了道明、寧平及胡先生敘話,袁大掌柜作陪。
道明看著秦念西一臉不解,便笑道:“阿念是要問,怎的突然遣了這么多人來北地吧?”
秦念西笑道:“家里送來的信上,可沒說有這么多人,家里可怎么支應?”
胡先生拱手笑道:“姑娘多慮了,這么些人,還動不了咱們君山的根本。”
“如此就好,阿念就怕長輩們擔心老祖宗和阿念在北地不適應…”秦念西連忙點頭道。
“這也是一方面,主要是咱們第一批人其實已經到了豫章,山上突然得了宮里和雋城兩路送的信,老太爺和真人,還有大先生和大爺,加上道恒師傅,直商討了大半夜,才又點了小的這一批補上。”胡先生解釋道。
秦念西揚了揚眉頭道:“什么信?”
胡先生搖了搖頭道:“這就不是很清楚,只聽說是醫女們在祁城折損了人手,還有宮里好像送了筆銀票子,說是調什么強軍的藥材…”
秦念西一聽,便大概知道是個什么情況了。夏槿的事,她是不讓袁大掌柜往江南西路捎信的,但是雋城那邊估摸著還是聽到了消息。至于宮里,大概是安北王遞折子為買藥材的銀子請旨之事。
這么多人送過來,長輩們的心思,也不難猜了。
當日夜里,長春進了安北軍大營時,營里已經人靜燈熄,只中軍大帳中,依舊燈火通明。
安北王正就著燈火,看著本折子,聽見動靜,見得長春走近,一邊低下頭繼續看折子,一邊問道:“南邊來的醫家,都進了安遠城?”
長春躬身答道:“回爺的話,都到了,爺…”
安北王聽得長春只說半截兒話,便又抬起頭道:“這是怎么了?有話就說。”
“回爺的話,小的就是,就是有點弄不清,這里頭是不是有什么事兒。”長春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安北王把手上的折子往桌案上一放,站起身往長春跟前,一邊笑一邊道:“噢,還有我們北地春大爺摸不著頭腦的事兒,說來聽聽。”
長春躬著身子,一臉訕訕道:“爺,來的人,有些多,而且,萬壽觀除了領頭的那位太虛座下二代弟子,據說還有四位三代杰出弟子,其中一位,還是三代大弟子。”
“君山藥行大先生家大郎,帶了二十余位藥師,四十余位制藥師傅,送了十位進了安遠城,其余已在雋城駐扎,說是直接在雋城炮制藥材,供咱們北地大營。”
“君山醫館來了十余名成手大夫,還有五六位醫女,十余名二代醫女,十余名專司藥膳的藥女。”
“爺,您說,他們送這么多成手過來,這是想干嘛?”
安北王背著手,在長春身邊來回踱著步子,聽得長春發問,才輕笑道:“呦,春大爺,你這是問我呢?”
長春一邊說一邊想,這時才回過神,只恨不得把腰躬得對折起來:“爺,您就別打趣小的了。”
安北王腦子里在轉,嘴上卻笑道:“怎么了,人多不好嗎?咱們北地不是正缺大夫嗎?”
安北王說著轉頭看向大帳中掛的那副北地的輿圖,蹙了蹙眉突然道:“你去,你們四個一起去,在祁城和安遠中間,挑塊地方,要有山有水,最好有田地,重點要有能起院落的平地,要闊大。要快,明日落日時分來報。”
長春頓時心中一凜,突然好似體會到一點什么,忙應諾帶了長夏三人出去。
春夏秋冬四個人,到馬廄里牽了馬出了大營,將要分開時,長冬一馬攔在長春前頭,一頭霧水問了句:“春哥,你說爺這到底唱的是哪出,我怎么沒搞懂啊?你好歹給句話,我們才好辦事吧。”
長春拿馬鞭把長冬往邊上捅了捅才道:“有那么個民間傳說,栽梧桐引鳳凰,聽說過嗎?”
長夏略眨了眨眼,一邊拱了手再調轉馬頭,一邊道:“懂了,多謝春哥指點。”
長秋咂咂嘴道:“春哥,你這意思,咱們這里要建那什么?”
長春一馬鞭抽在長秋坐騎的屁股上:“快走,怎的那么多話。”
長冬蹙著的眉頭舒展開時,長春早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六皇子得安北王突然相召,進了中軍大帳見過禮,正要相詢,安北王拉了他坐到茶桌邊,倒了兩盞淡茶,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是念丫頭給配的茶,說是晚上喝了能安眠,味兒也還行,你試試。”
六皇子聽得提起秦念西,也不接話,只笑著端了茶盞,輕輕啜起了茶水。
安北王也啜了口茶,才笑道:“六哥兒對念丫頭比較熟,不如,今日咱們就著這茶,來說說阿念?”
“咳咳咳”六皇子一口茶嗆在嗓子里,咳得面龐開始發紅,半晌才平復下來,擺著手道:“王叔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阿念對澈來說,就是大夫,純粹的大夫。”
安北王似笑非笑看了六皇子一眼,點了點頭道:“若不然,我來問,六哥兒知道的便說說,不知道的就搖頭,如何?”
話都說到這份上,六皇子也只好點頭。安北王卻自顧自問道:“六哥兒上回遇刺中毒,是念丫頭給治的?太虛沒出手?”
六皇子點了頭道:“我中的那毒,無解,真人的針法也驅不了此毒。”
“那時候,念丫頭應當還小吧?觀中沒有其余人能治?”
六皇子搖了頭道:“王叔可聽說過前朝鄭氏醫女?據說阿念的針法是源自鄭氏醫經的。這針法在阿念之前,已經失傳了。”
“如此說來,那君山女醫館真是念丫頭建起來的?”
“這是肯定的,我到湘楚賑災時,去過君仙山,當時山上沒有女醫館,到我和廣南王府老太妃下山時,已經初具規模。”
“據我所知,君仙山萬壽觀和君山醫館都是名滿天下的醫家圣地了,她為何又要獨樹一幟?”
雖說安北王已經在軍中用洗筋伐髓術,但卻是第一次如此認真,詢問女醫的事情,六皇子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兒我倒是聽老太妃和她坐在一起聊過,說是從前婦人科和啞科少醫家,可咱們若是想真正休養生息,繁盛人口,就得從婦人和孩童身上著手。”
“婦人身子強健,才能多生多養,生養的孩童才能更康健。孩童康健,才能降低病死數,后頭女醫們又從治啞科弱癥找到強健體魄之法。”
安北王聽了這話,略思忖了片刻,才點頭道:“這話,極有道理。念丫頭,只有一個舅舅?”
六皇子被安北王這東一榔頭西一棒的問法,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卻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聽說張家那位老先生在外頭飄了幾十年,怎么突然回了君仙山?”
六皇子搖頭道:“具體我也說不上來,但是表面上看,好像是因為畢彥的事。本來他好像不太想現身,是知道了阿念之后現的身,還主動留了下來。但是基本上,除了和阿念有關的事,其他的,他都不怎么理會。”
六皇子有些摸不著頭腦,說到這里頓了頓接著道:“王叔,張家情況很簡單,如今是張老太爺掌家,張家大爺理事,一家子十分和睦,對阿念都是極好的,他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只要她高興就好。”
安北王笑著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位太虛真人呢?”
“有求必應,阿念剛開始上山時,跟醫是道恒和道云,師從胡大先生學藥。按照真人的意思,阿念乃天降奇才,已得醫術之大成。”六皇子答道。
“這么說,念丫頭在君仙山和張家的地位,如同那位張老先生一般超然?”安北王瞇著眼問道。
六皇子愣了許久才道:“這個問題我沒想過,但是卻隱有感覺,君仙山和張家,在著力以阿念為核心,畢竟,那位張老太爺和張家大爺,都是以實務見長,并不擅醫術,可醫術才是張家傳承之根本。”
“但是阿念畢竟姓秦。”安北王看似無意地感慨了一句。
“話雖如此,可阿念和那位秦大人,并無半分父女情分不說,按照當時的情況看,她應該能確認,是那位秦大人害了她阿娘。”六皇子輕聲道。
安北王想起從前王妃說起阿念的那些事,有些釋然地點了點頭,再看了六皇子那一臉不解,笑著問道:“六哥兒你說,萬壽觀有無可能,在我北地建一座萬壽觀?”
六皇子一臉訝然抬頭,前后細想了想,才知道今日,安北王為何要在夜里請自己喝茶了,卻也只是浮出一抹淡笑,并無任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