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營往南,已經幾乎兩個日夜沒怎么合眼的秦念西,瞧著大車外如同被水洗過的藍天,澄澈高遠,終于長吁了一口氣,總算放松了下來。
胡玉婷鋪好軟乎的枕頭和褥子,笑看著正望著車外的秦念西道:“還不累,躺下歇會子,這兩日,我都感覺快要替姑娘一口氣接不上來。”
榮尚宮也跟著點頭道:“婷姐兒說得對,快來躺下,咱們北邊不像南邊,南邊兒是春天一場雨,從二月下到四月,過了五月又是水澇,八月九月再開始秋雨瀟瀟,就是冬日里能見得連成一片的晴日,又冷得很,連個大炕都沒有,屋里要是不燒炭,那冷都只往骨子里鉆。”
“在咱們這兒,日日都是今兒這樣的天兒,以后想看,日日能看著。”
秦念西扭回身子,和胡玉婷一起笑了起來,榮尚宮有些不好意思道:“嬤嬤這是年紀大了,越來越啰嗦了,偏你們這兩個,還要笑話我這上了年紀的。”
胡玉婷這兩日倒是時時和榮尚宮在一起,都熟悉了,忙搖頭道:“婷姐兒哪敢笑話嬤嬤,婷姐兒是覺得,嬤嬤說得對。”
“嬤嬤不僅說得對,簡直說得太好了,跟念詩一樣的。”秦念西接口道。
榮尚宮笑嗔道:“再打趣嬤嬤,嬤嬤可不依了。”說著又張開雙手,攤開懷抱道:“姑娘要是嫌硬,便躺倒嬤嬤懷里,我們公主小時候也最喜歡窩在嬤嬤懷里睡覺了。”
秦念西連忙搖頭道:“嬤嬤,阿念這一身,自己都覺得有味兒了,再熏著嬤嬤了,可就罪過了。”
榮尚宮笑著揮了手道:“姑娘這樣小小的女孩兒,有什么味兒,就有,也都是香味兒,姑娘身上,可都是藥香,這往回還要走兩三個時辰呢,快過來,嬤嬤給你把外頭的衣服先寬了,再把頭發放散了,姑娘直管睡就是。”
胡玉婷往秦念西邊上挪了挪道:“哪敢勞動嬤嬤,就讓婷姐兒幫著嬤嬤,給這個小猴兒先扒了這身臟衣服。”
秦念西見左右躲不過,也就不再躲閃,任由胡玉婷幫她拖衣服。
胡玉婷手上動作不停,嘴上卻問道:“姑娘,你說我要是如今這會子,再來學功夫,遲不遲?別的我也不求,只求學些輕身功夫,若是學會了,能不拖姑娘后腿,往后我也可以一直跟在姑娘身邊,好歹能幫姑娘分些憂。”
秦念西怔了怔,心里泛出一絲暖意,只點了頭道:“也沒什么不能的,婷姐姐內息充盈,就是要吃點苦,日日都要晨起練功。”
說著又頓了頓道:“其實也沒什么必要,婷姐姐如今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胡玉婷替秦念西寬好衣又道:“我知道,姑娘是怕我辛苦,姑娘那么小就能吃的了的苦,我怎么就不能試試,姑娘讓我跟著,比讓我一個人胡思亂想,可要好多了。”
秦念西借著攏頭發的功夫,抬頭細看了一眼胡玉婷,只見她眼睛下面也泛著青色,心中便知,只怕昨日夜里,她也根本就沒合眼吧。
“婷姐姐給我一粒瑤生丸,要老祖宗做的那種,你自己也用上一粒,從今日起,姐姐每日用一粒瑤生丸,今日晚間,阿念便教姐姐先練氣。”秦念西接過胡玉婷手中的梳篦,便通頭發邊道。
“咱們那個榮養丸子在哪里?給嬤嬤拿一瓶,這兩日,可把嬤嬤也累壞了。”秦念西看著往隨身帶的包袱里找藥的胡玉婷道。
“呀,那個我沒帶,這里帶的全是應急的藥丸。等進了安遠城,我再送給嬤嬤去。”胡玉婷一臉不好意思看向榮尚宮道。
榮尚宮笑道:“嬤嬤可不推辭,你們做的藥丸子,只怕外頭用多少錢都買不著,不急這一時,只要記得給就行。”
秦念西眨著大眼睛笑道:“嬤嬤放心,若是婷姐姐忘了,便罰她日日給嬤嬤煮藥膳吃,婷姐姐做的藥膳,可比這些藥丸子有用多了。”
榮尚宮一臉訝然道:“藥膳還能比藥丸子管用?”
秦念西笑道:“嬤嬤有所不知,擱別人手里,那肯定是不行,但是在我們婷姐姐手里,藥膳做得既養人又治病,婷姐姐跟我出門前,宮里派過去習學的醫女,可都不愿放她走。”
胡玉婷笑嗔道:“姑娘又笑話我,有我們家外祖母在,她們只怕心里老早就開始編排,為啥我不早點走了。”
秦念西見得榮尚宮一臉疑問,便笑著解釋道:“嬤嬤有所不知,婷姐姐家的師祖,是君山藥行的胡大先生,外祖母如今掌著張家茶房,我們家所有人,所有商號,四季用的茶湯藥膳的材料,都是她老人家調配好,分發出來的。婷姐姐盡得兩家真傳,我們君山女醫館的藥材課,都是她講的。”
胡玉婷訕訕道:“姑娘快別說了,羞都羞死了,若是被長輩們聽了,我都找不到地縫兒鉆。”
榮尚宮聽了哈哈笑道:“我這老太婆可貪心得很,人在跟前,天天便要吃現煮的補湯,若是日后姑娘們回去南邊了,退而求其次,制好的藥丸子那也行得。”
“婷姐兒一身本事,這是好事,怎的還不讓人夸,要嬤嬤說,有本事的人,就該腰桿子挺得筆直,隨便讓人夸,本事這東西,又不是夸來的,那是有了才能被人夸的不是…”
秦念西一本正經點頭道:“可不是嘛,關鍵是婷姐姐面皮薄,要是像我這樣,誰夸我,我還要跟著補兩句,補全了。”
胡玉婷被秦念西說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難怪得,說你是個猴兒,你便張開手讓我寬衣…”榮尚宮和秦念西也跟著笑了出來,胡玉婷拿了藥丸出來,又倒了盞水,遞給秦念西。
“婷姐姐先吃,我把這頭發梳好了再吃。”秦念西一瞬不瞬瞧著胡玉婷道。
胡玉婷一臉無奈:“姑娘,這藥丸多精貴,回頭等到了城里,我自用些榮生丸就行了,別到時候功沒練成,倒白瞎了這些精貴藥材。”
秦念西背著手撅了嘴道:“那要照婷姐姐這樣說,不若換阿念用榮生丸,姐姐想快點練成,就要聽我的。”
說著又一臉堅決看著胡玉婷,胡玉婷無奈,只得把手中藥丸送進嘴里,又喝了口水,咽了下去,秦念西這才滿意地從胡玉婷手上又接過一粒藥丸,自己吃了。
榮尚宮看著這對小姐妹,心里只覺得熱乎乎的,便笑著扶了秦念西,讓她靠到自己懷里,又指了那枕頭對胡玉婷道:“婷姐兒也躺下睡會兒,昨兒夜里擔心壞了。”
秦念西也跟著嗯了一聲道:“婷姐姐跟著我,調息一下,讓這藥丸子的藥效散開來。”
胡玉婷這才沒有再推辭,躺了下去,聽著秦念西輕聲念叨著,控制著氣息,跟著運化起來…
半刻鐘之后,榮尚宮瞧著兩個熟睡過去的女孩兒,默默想著這兩日在營中發生的事情,心中數年煎熬的重負,似乎了跟著松快了不少…
有李公公在頭前帶路,榮尚宮在車上侍候,大車悄無聲息進了安遠城長公主府二門里,才悄無聲息停了下來。
秦念西和胡玉婷暈乎乎醒過來的時候,長公主正一臉心疼掀了簾子往里瞧。榮尚宮半抱著秦念西,半邊身子有些發麻,見得她二人睜開眼,只輕聲笑道:“看把兩個姐兒累得,快看看是誰來了。”
“念丫頭,醒了嗎?”長公主輕喚道。
秦念西怔了怔,一個猛子坐了起來,卻又呆在那里,只嘴里喃喃道:“公主姨母,是公主姨母。”
長公主鼻尖發酸,眼眶發熱,躬身往車里,半跪著把秦念西摟進懷里,撫著她的后背,聲音有些暗啞道:“是,是姨母,慢著點兒,我的小阿念,終于來了…”
胡玉婷也跟著爬起來,跪在車廂里,眼見得眼前的婦人,只隨意梳了個家常的發髻,簪了根碧玉發簪,面色有些晦暗,眼眶有些發紅,把秦念西摟在懷里,便瞧見了自己,胡玉婷著急忙慌就要行禮。
長公主綻放出一絲溫和笑意,顯得更加溫婉和善,只輕聲道:“快別多禮,這是我們小阿念的婷姐姐吧,可是累壞了兩個女孩兒。”
秦念西往長公主懷里拱了拱,伸出雙手環住長公主,本能感覺到,她好像又瘦了。
長公主撫了撫秦念西的后背,笑道:“小阿念長大了,卻比小時候還黏人了。來,咱們先下車,洗一洗,用了膳,姨母定抱著你不撒手就是。”說完就要把秦念西抱起來,往后退著準備下車。
秦念西連忙撒了手道:“姨母,阿念如今大了,可沉了,讓阿念自己下去吧。”
榮尚宮也跟著附和道:“讓奴婢來吧,王妃切不可…”
“好好好,我先下車,你們慢慢兒下來就是。”長公主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任由外頭候著的嬤嬤扶下了車。
秦念西轉過身,便見胡玉婷已經在悄無聲息幫著榮尚宮捏腿,榮尚宮連忙揮了揮手,示意她先下車,不要讓長公主久候。
秦念西連忙轉身穿了外裳,跟著下了車,才算把長公主看了個清楚明白,一身家常的湖藍色裙子,卻顯得整個人都有些形銷骨立了,面色暗沉萎黃,便是脂粉也遮掩不住那樣的灰敗。
秦念西心中一時酸澀難當,忙低了頭踩著車架下了車,可那些淚意卻怎么也憋不回去,一瞬間已經淚流滿面,只默然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長公主往前兩步,彎了腰,看著秦念西正默然流淚,連忙再度把她摟進懷里,也跟著不由自主開始落淚…
后頭柳尚宮見狀,連忙上前勸道:“王妃,姑娘來咱們北地,這是喜事,王妃千萬保重身子,流淚傷身。”
長公主深吸了口氣,勉強止住了淚水,再從柳嬤嬤手里拿過帕子,給秦念西擦干了淚水:“是是是,念丫頭來了,該高興才是,我這就是高興。”
秦念西哽咽著道:“姨母,是阿念來晚了,阿念該早些來才是。”
柳尚宮連忙上前攙了長公主道:“王妃,咱們先進去吧,進去再說話,姑娘可還餓著呢。”
后頭胡玉婷已經扶著榮尚宮下了車,一行人進了屋,柳嬤嬤領了丫鬟擰了熱帕子,端了清水過來,侍候著秦念西和胡玉婷簡單洗漱過了,偏廳圓桌上已經上好了膳食。
長公主才牽了秦念西坐到偏廳的圓桌前,又招呼了胡玉婷和榮尚宮坐下:“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禮,人多熱鬧,用得也多些。”
柳尚宮一邊指揮著丫鬟盛粥布菜,一邊笑道:“都是些清粥小菜,兩位姑娘剛來,王妃怕姑娘水土不服,特意囑咐的。王妃一大早就盼著,打發了幾撥人到城外等信兒,定要等著兩位姑娘一起用午膳。”
秦念西忙道:“姨母可餓壞了,趕緊先吃。”
長公主忙笑道:“姨母不餓,你們趕緊吃,姨母瞧著你們吃得好,胃口也能好些。”
秦念西見得丫鬟給長公主添的那碗小米粥,本來就是巴掌大的小碗,竟就是個半碗,只悄無聲息示意了胡玉婷,兩人都只心下有數,這是胃不納食,油盡燈枯之象已顯。
果然,一頓飯還沒用完,長公主疲態盡顯,雖然強自忍住,卻也止不住打起了瞌睡。
秦念西和胡玉婷連忙用完碗中的粥,又用了點菜,擱了箸。長公主笑著勸道:“這是不合胃口?也是,我也覺得府中的廚子做的菜越來越寡淡了。”
榮尚宮和柳尚宮對視了一眼,內心凄涼一片,卻一絲兒也不敢表露出來,秦念西清了下嗓子道:“姨母可想用些咱們南邊的飲食?要阿念說還是咱們南邊的飲食養人,我們婷姐姐做得一手好菜,不若晚間便讓婷姐姐做上幾道南邊的菜,姨母試個新鮮味兒。”
榮尚宮忙用一幅湊趣的語氣附和道:“王妃快隨了姑娘的意思吧,這么長的路就不說了,單說這兩日,就是又沒吃好又沒睡好,好不容易有點想吃的,咱們可不能攔著。”
柳尚宮見得榮尚宮如此說,也跟著點頭道:“榮姐姐總念叨南邊菜好吃,咱們便跟著沾沾光,換個口味,王妃就點個頭吧。”
長公主笑嗔道:“你們可真是,咱們婷姐兒剛來,還沒歇過來,你們怎好…”
秦念西干脆扯了長公主的衣袖撒起了嬌:“姨母,您就許了嘛,阿念保證好吃,想著就忍不住流口水…”
長公主到底精力不濟,只擺手道:“罷了罷了,只隨你們去,若是累著了婷姐兒,我可不依。”
胡玉婷連忙擺出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道:“不累,我不累,我就喜歡做菜,能給王妃做菜,可是天大的榮幸。”
長公主笑得極虛弱:“好,那就都去歇會兒,婷姐兒也別急,晚些用晚膳也使得,反正這府里,也就咱們幾個人。”
又囑咐了柳尚宮和榮尚宮道:“我去歇一下,你們看著兩個姐兒洗個澡,再睡會兒。”
眾人忙忙其實,行了禮,看著兩個丫鬟扶了長公主去歇了,榮尚宮才對柳尚宮使了眼色,領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往早就給她們預備好的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