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沉默地照耀著大地,天地空曠遼闊得連風聲都靜了音。
秦念西騎在小馬駒上,定定地看了眼前的孩子許久,才輕聲道:“你預備,就這么說?這里,好像不是說話的地方。”
那孩子吊到嗓子眼的一顆心,聽到秦念西這句話,才漸漸沉了下去,秦念西看了眼韻嬤嬤,又用眼神示意了那孩子,韻嬤嬤從馬上一躍而起,跳上巨石抱起那孩子,放到自己身前的馬背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那孩子捧著他的那個塤,坐在韻嬤嬤身前,一臉好奇想轉身看,后頭眾人都騎著馬拱衛了過來,道云和道齊驅馬走到了最前頭,半遮半掩住韻嬤嬤胸前的孩子,往大車店回去了。
大車店大掌柜陪著和韻嬤嬤陪著,秦念西輕聲問道:“你叫什么?”
“宋中鴻,你叫我阿鴻就行。”阿鴻只抱著他那個塤不放手。
“你說你阿娘是幫人頂罪的?”
阿鴻點了點頭,又跟著搖了頭:“是也不是,我阿娘其實也有罪,我祖母,是我阿娘下的殺手,可我祖父,不是我阿娘殺的。”
秦念西三人看著阿鴻一臉淡定,仿佛在說別人家事情的模樣,頓時就有些不淡定了,甚至連他說的話,都有點不太敢信了。
阿鴻極其敏感,輕聲解釋道:“我很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后來還經常聽,我阿娘和我祖父經常半夜因為這件事,躺在床上吵架。我,我的耳朵,不知道為什么,好像特別靈,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聽見許多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我學吹塤,就是有一陣子,經常有個人,半夜里在戈壁上吹塤,我聽得一清二楚,就纏著我阿娘給我買了這個…”
幾人極其意外,秦念西看了看他抱著不撒手的那只塤,將信將疑問道:“那你知道你祖父,是誰殺的?”
阿鴻點了點頭:“他不僅給我祖父下了毒,還拿了我們家的房契和地契。”
秦念西蹙了蹙眉,看了看大車店掌柜,只見掌柜的此時也是一臉凝重之色。秦念西張了張嘴,突然竟不知道要說什么,阿鴻卻突然笑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若是我阿娘要被處斬,下一個要死的,就是我了。”
秦念西看著阿鴻一幅洞若觀火,仿佛事不關己的模樣,在說著自家的生死,更是有些心驚:“你為何要這樣說?”
“這道理很簡單啊,我阿娘活著我活著,這店還姓宋,我阿娘死后,我不死,這店也姓宋,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想法子把這店據為己有,反正我們家祖籍上,也沒什么人了。”阿洪解釋得極明白。
“你,既是知道有人在謀害你祖父,為何不示警?”
“我只能藏起來,若是當時不藏起來,只怕這條命,早就沒了。”
“那你又為何不逃?”
“這段時日,我應該是安全的,我早做好了打算,若是,若是不走運,過些日子,我就要逃了。”
“官老爺問你的時候,你為什么什么都不說?”
“我不知道,開始也很害怕,后來就猶豫,又想見到阿娘再說,我讀過刑律,好像我一個人的口供也沒太大用,而且我還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就特別想見到阿娘,問問她,到底為什么,往后我又該怎么辦。”
“你這樣,你阿娘知道嗎?”
阿鴻仿佛沒料到,秦念西突然會問一個這樣的問題,愣了愣才道:“我不知道,我阿娘看我,有時讓我覺得很陌生,有時又好像和別人家的阿娘看自家孩子一樣。”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阿娘極怨恨我祖母,那時候,如果沒有我祖母,她應該可以和她心里那個人遠走他鄉。”
“后來我祖母死了,那個人又回來了,如果沒有我,她也應該可以和那個人遠走他鄉。”
“再后來,那個人走了又回來了,好像需要大筆的銀錢,到關外做什么生意,我阿娘給了他許多銀票,但他胃口很大,我阿娘就開始猶豫,雖說經常給我祖父下迷藥出去和他幽會,但是也開始吵架了。”
對一個這樣的孩子,秦念西實在有些不適應,你說他心理扭曲,可他其實什么都知道,你要說他通透,他又有那么多算計,可這樣長大的一個孩子,若是心神上完全沒問題,那也是挺奇怪的。
秦念西干脆問道:“你說了許久,到底是誰?”
阿鴻直直看向秦念西,苦笑道:“你去問我阿娘吧,按律法來說,只有她愿說了,這事兒才有得改,我說了沒用,一切都遵照她的本心吧。”
“不管她是不是一定要護著那個人,反正她都出不來了,無非就是我能不能活下去,但無論如何,我都會去官府報失,然后重新辦房契地契,再把這房屋地契賣于你們家,只要給我一點盤纏就行。”
“或是,如果你們不嫌棄,能帶我走也行,別看我現在還小,其實我識字,也會算賬,過幾年等我大些,在哪處柜上做個伙計什么的,都是可以的,不過是想茍且偷生而已。”
“雖說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但是好歹我這條命,差不多也是我祖母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我得活著,得為宋家留個根。”
第二日夜里,韻嬤嬤領了差使,往衙門的大牢里去了。
陳氏那雙眼睛,和阿鴻長得幾乎一摸一樣,看樣子也是受過刑的,雖一臉憔悴,卻還是十分機謹。
女囚的死牢里,幾乎沒什么人,陳氏盯著韻嬤嬤看了許久,才問道:“你是誰,誰讓你來的?”
“你兒子說,想見見你,可他進不來,就央了我進來。”韻嬤嬤掏出阿鴻給她的那個隨身佩戴的平安扣,遞給陳氏看了,才輕聲道。
陳氏看見那刻了自家兒子名字的平安扣,在那一點點滲透進窗戶的月光下,綠里滲著紫色的光,愣了愣才道:“我一個要死的人,他見我做什么,不管你是誰,你讓他快走吧,離開雋城,不要往西,也不要往北,往南,往南邊去吧。”
韻嬤嬤蹙眉道:“為什么不要往西也不要往北?”
那陳氏卻再也不吭聲了,韻嬤嬤想了想又問道:“你兒子想問你,為什么不說實話?你知道你這樣,你兒子有多危險嗎?”
陳氏冷笑道:“你是誰?這樣的事,你可管不上,我不說,這段時日,還夠阿鴻逃命的,我若說了,只怕他立時就要沒命。”
韻嬤嬤想了想,從身上掏出塊腰牌來,沉聲道:“奉旨辦差,路過此地,你兒子說有冤情,求到我面前,我憐他年幼,便來問上一問…”
陳氏看清楚了那腰牌,想了許久才道:“我可以對你說實話,但是我只求你,保住阿鴻的性命,你可能承諾?”
韻嬤嬤點了點頭道:“你說。”
“這件事,事關重大,我也是進了這里面才想明白的,齊家那位七爺,來來回回,我們也認識了十多年了,我沒想到,當年他負氣出走,回來竟像變了個人,更沒想到,我們如今竟落得如此收場…”
韻嬤嬤越聽面色越是凝重,到末了,只蹙著眉道:“你放心,阿鴻我會帶走,今日之事,我們會妥善處置,你就當我沒來過。”
陳氏點了點頭,韻嬤嬤正抬腿要走,突然之間,陳氏眼眸中好似浮現出一絲留戀:“阿鴻,他還好嗎?”
說完又自己答道:“也是,他那么鬼,應該不會不好吧。”
韻嬤嬤看著陳氏問道:“你為什么會相信我?”
陳氏嗤笑出聲:“有什么關系?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再說了,我這么些年見的人多了,你算是那種從里到外,都散發著正氣的人,稀罕得很,你若想要害我兒子,也不過是跟碾死個螻蟻一般…”
“你兒子和你,倒挺像,一般的陰晴不定,一般的精于算計,好了,我走了,你走好。”韻嬤嬤想了想又道:“再多問一句,你兒子說你恨極了你婆婆,可能你讓你懷上孩子的,只有你公公,這是為什么?”
陳氏哈哈笑了出來,最后竟笑得出了眼淚:“那個老虔婆,我在她眼里,就是給他們宋家生兒子的機器,也是她防著小妾進門,穩固她正妻之位的棋子。”
“我在她眼里不是人,她在我眼里,何嘗又是人?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可天理循環里,竟漏了她,我憑什么要讓她活得那么舒坦?”
“都是女人,她讓我受過的屈辱,我一輩子都不能忘,我恨她,就是到了陰曹地府,我在遇見她,一樣也不會放過她。”
韻嬤嬤聳了聳眉毛,擺了擺手道:“走了,這回真走了,但愿你,進了地獄,和你婆子不在一層上…”
陳氏冷笑道:“那估計不太現實,我們這樣的,估摸著都是得下十八層地獄的。”
韻嬤嬤到秦念西跟前,把陳氏說的事,細細稟了,秦念西想了許久才道:“你去六皇子跟前,把這些事兒都細細稟報了,在阿鴻面前,就說他阿娘什么都沒說吧。然后,把阿鴻也交到六皇子手里,他這樣的,咱們用不起。”
韻嬤嬤想了想才點了點頭道:“姑娘的意思是,他算計好咱們了,他祖父的死,若是他母親不招,就變成了私仇,私仇的事,往后他跟著咱們,就不是咱們的事,也成了咱們的事。”
秦念西點了點頭道:“他選擇從我這里下手,一是看我小,又是個女孩兒,二是只怕已經知道我們是醫家了,三是我有個身份。”
秦念西說著又搖了搖頭道:“這樣的人,才這么點兒,這心思玲瓏成這樣,往后大了,可是不得了。”
韻嬤嬤眨了眨眼才問道:“他怎么就能篤定姑娘會帶上他?”
秦念西嘆了口氣,擺著手道:“咱們只有啟程,他就能知道,他就綴著,咱們還能干看著不管?他這是吃定了咱們。也怪我,瞎好奇個什么勁兒,以后遇見這樣的事,有多遠就躲多遠。”
第二日一早,韻嬤嬤把頭日的事詳細稟到了六皇子跟前,六皇子也是越聽眉頭蹙得越緊,到得韻嬤嬤說完,六皇子想了想才道:“行了,多謝嬤嬤,也替我謝謝你們姑娘,這事兒我知道了,那孩子,也交給我吧,你說要是把他送到軍中,訓練幾年,他那個耳朵,做個斥候,應該極好吧。”
韻嬤嬤忙屈膝道不敢當,又笑道:“倒是個法子,不過那孩子若是把心思用到正路上,做個參贊也不錯。”
六皇子瞇了瞇眼道:“這樣的心術,極容易出事,只怕得用軍令好好控制住,才能少些事端。”
又說了幾句,韻嬤嬤退了出去,六皇子才叫了人進來吩咐,要盯死了齊家七郎,更要盯死齊家,除此之外,還得查查,這陳氏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再去問問那阿鴻的話,要讓他吃點苦頭,還得讓他說實話。
對秦念西來說,這一篇終于翻過去了,又把心思放到了義診上。
到得晌間,君山醫女義診處,竟招來了雋城府尹大人的母親。
王醫女和秦念西一起給她診了脈,收了手,王醫女笑著問道:“老夫人不是這西北人?”
那位老夫人點頭道:“怎的把個脈還能把出病家的祖籍來?”
王醫女笑著解釋道:“老夫人這是脾胃失和,不過老夫人本身體魄強健,別的地方都挺好,這一處,原也是飲食上長期不太調和導致的,所以奴家才有此一問。”
“那可怎么好,這地方的飲食水土,我確實有些不耐受,可我也不好獨自回去祖籍,只這日日為飲食發愁,也是難過得緊。”那老夫人一臉愁容。
秦念西笑道:“老夫人,其實您這個病,真不是什么大病,便是連藥都犯不上用,咱們這地方滿大街都有能治你這病的藥,您日日餐后半刻鐘用上一盞,什么事都沒有了。”
說著又看向胡玉婷,胡玉婷當即便領會了她的意思,笑著往醫館外頭去了。
那老夫人看著秦念西一臉稀奇:“竟還有這樣的東西,那是什么。”
“您稍待片刻,我們藥女馬上就能回來。回頭我讓她給您擬個方子,您老人家讓家里的婆子照方子按四季煎煮,保證您舒坦。”秦念西話還沒說完,胡玉婷便從外頭買了盞山楂桂花果子飲回來。
老夫人將信將疑接過,慢慢抿了一口,再來一口,酸酸甜甜,不知不覺,一杯就下了肚,秦念西又讓她起來隨意走動了幾圈,不過片刻,老夫人雖有些尷尬,卻是笑著點頭道:“舒坦,真舒坦,一點都不堵著了。”
秦念西笑道:“老夫人,這是濁氣下沉,清氣上升,是好事…”